君に幸せを運ぶあの流れ星になりたい

冬活命题作文:相隔两地的电话

 

从研究院大楼出来,寂静校园里只有飞虫撞击灯罩时的细小噪音。山姥切国広竖起外套的领子,路灯将带毛边的灰影拓在青黑水泥路,陪他不疾不徐地走。

今天照旧闷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隔着玻璃观察导师精心培育的水稻幼苗,青绿植株在人工光照下一天天窜高,近期录入系统的各项数值也相当稳定,顺利的话,这次的结果应该会为研究带来新突破。他拢起手,呵出一口气捧在掌心,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微扬起头,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月,像是一块不透光的幕布。

山姥切停下脚步,遗憾地在原地站了会儿,又被深秋干燥的夜风催促,继续迈开步伐。背上突然响起嗡嗡的震动,他转着手臂去包里掏,智能手机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

迟疑两秒后,按下通话键,拉开些距离放在耳侧。

 

“你好……”

“晚上好!”温和细腻的嗓音,因为抬高了音量,听上去莫名地很有活力,“Link-Heart Company,为您美满和睦的人生铺设红毯!请问是山姥切国広先生么?”

有些耳熟的发音,他翻了翻记忆里的名词条例,很快找到了匹配项。

父亲之前特意来过电话,说是帮他在婚恋公司注册了会员,近几日便会有人联系他,确认相关事宜。当时记在手账上的,应该就是Link-Heart这个名字。

“……是,我是。”山姥切捏紧手机,兀自红了脸。

他对这类事情不算完全没兴趣,但因性格原因,从小便不擅与人建立亲密交往,青春期的悸动似乎也比同龄人平淡许多。进入大学后,为消解孤独,精力几乎都放在了学业上,早早地拿到保研名额,又被极有名望的教授招入实验室。如今,除去恋爱结婚,可以说是完成了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的目标。

 

“您好!我是0179号业务员,竭诚为您服务!”大约这类公司在挑选职员时,声音能否吸引客户是重点考核内容之一。这位的业绩应该相当优秀,连向来排斥贴耳讲电话的山姥切,都不由自主地将听筒压上耳廓。“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今日早些时候曾经给您拨过几次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

“我在实验室的时候不习惯把手机放身上,一般也没人找。有事的话,家里会直接打到这边来。”原本一句话就已足够,但不知怎的,今天的话匣子似乎关不上,可能是实验结果令人满意,情绪的波动幅度抖得开了些。“以后,如果这边联系比较频繁……我会改一改。”

“不用不用!”即便是制止,声音的曲折也十分柔和,“第一次主要是为了复核您的个人资料,非常重要,所以需要尽快与您取得联系。之后基本只在提交‘业务评价’后,才会致电,征询反馈信息。接下来我将为您详细说明,请问现在方便么?”

“稍等,我找一下耳机。”山姥切在背包侧面掏寻着揉成一团的耳机线,因为右手还拿着手机,左手动起来别扭,只好把包转到胸前。有点麻烦。

“好的,没关系。”但又不想错过听筒里的任何内容。

等他带上耳机,夹好话筒,重新接续起对话,那人的声线便愈发清澈。山姥切罩上帽子,听着环绕耳畔的柔和男声,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返家的步伐。

 

“刚才你手机响了几下,去看看吧?正好也到午饭时间了。”

跟自己搭班的学长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白大褂已经脱了下来,挂在肘弯里,屈起的手拎着便当盒。山姥切从桌面凌乱的实验记录页和参考文献中抬起头,视线在前辈关怀的脸和墙上的挂钟间来回几趟,才发现自己整理数据太过忘我,彻底忘了要吃午饭这件事。

“对不起,我动作太慢了……”

“没事啦!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好,最近我看教授脸色不错,你那边进展很顺利吧?加油哦!”年长四岁,已正式签约为研究员的这位学长跟山姥切还算关系融洽。对人的关心及照顾恰如其分,懂得留出适当的距离,不过度深入,是个十分稳重的男人——毕竟有了家室,和婚龄期限内肆意浪荡的小年轻们始终是不同。

“就数据而言,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锁了门后,山姥切从拐角处的个人储物柜里翻出手机揣进口袋,取了自己的便当盒,跟随学长一同来到开放休息区。

 

“我开动啦!”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筷子,看来他是真的很饿,山姥切不禁有些自责。“哦对了,可别忘记电话。”

山姥切点点头,听话地划开屏幕。

邮箱里有六封未读邮件。其中,四封是订阅的科研刊物推送,接着是来自父亲的“初次相亲感觉还好吗?”的八卦邮件,最后一封,是Link-Heart发来的,被系统自动归入了广告类。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考虑几秒后,先点开了标题为“业务评价”的邮件。

“怎么?交上女朋友了?”嘴角还沾着炸虾碎屑的学长笑吟吟地问,“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花这么长时间用手机写邮件……”

山姥切头也不抬地反驳:“不是,是婚恋中介公司发来的。昨天见了下面,觉得不太合适。”

“哦,开始相亲了?也对,你的性格也就适合这种途径……什么公司?靠谱么,需不需要我帮你再问几家?”

“Link-Heart,是老爸推荐的,他和妈妈就是通过这家公司认识的,所以格外有信心。”山姥切回复完毕,收起手机,开始解决午餐。

“原来是这样,那我可就祝你好运了!”学长笑得诚挚。

“谢谢。”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嗯,就一年,得抓紧啊。”他举着手指头帮山姥切做算术,“我当年比你宽裕,以为两年半的时间绰绰有余了,谁料到这缘分它调皮得很,就是不肯被我抓在手里。挣扎到最后,还是只能乖乖去市政厅排队‘抽奖’,哎……”

“但是,现在跟你妻子感情很不错吧?”山姥切道。

学长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嘟囔了句“这么多年了自然不错”,便埋头吃饭,不再吭声了。

 

夜间接到电话时,他刚洗过澡,盘腿坐在地毯上用笔电看白天推送的刊物,因为不想分心,索性伸手过去点了免提,便将视线转回屏幕。

“你好。”

“晚上好!Link-Heart Company,为您美满和睦的人生铺设红毯!我是1079号业务员,竭诚为您服务!”温和悦耳的男声从电话末端的接收器扩散到室内,让他楞了几秒。“……山姥切先生?”

像是上课走神偏偏还被老师点起来答题的倒霉孩子,山姥切慌张地用手指戳着屏幕,当免提图标显示被禁止后,他抓过手机贴到耳边。

“是、是我,我在……”

“您没事吧?是不是不方便讲电话?”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询问。

“不!没有……方便的,本来就约好了这个时间……”

 

之前,这位1079号业务员同他详细解释了相关流程。

Link-Heart作为一家口碑良好的婚恋中介公司,采用的是电话顾问的服务方式,匹配相亲双方后,见面安排及反馈之类则通过邮件发送。初次了解后,会留出一天时间斟酌,第三天时,公司再递送“业务评价”。如果认为对方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不必安排其他见面,就在末尾的综合评价一栏勾选“满意”。若觉得大致符合要求,但还想留有考虑余地,则勾选“待定”。

“好的,那就打扰了。”压得太紧,耳廓像是黏在了冰凉的屏幕上,微弱的电流音淌过皮肤,“是关于之前您在我公司第一次约会后的反馈。我这边收到的邮件显示,您对相亲对象的综合评价为‘放弃’,请问需要修改么?”

“不用。”

“放弃”,意为对方不符合要求,没有再次见面的必要。

“您……确定?”有些不可置信,似乎还带着焦急,“可对方的反馈是‘满意’,您真的不再考虑下?”

“……不了。”

 

他的初次相亲对象,是一位年长半岁,秀美文雅的在职女性。因为已经经济独立,似乎对他的学生身份并不介意,还很看好他未来在研究所的发展。兴趣是看电影和滑雪,所以,见面当日的地点就依对方喜好,选在了地铁站附近一处繁华的购物中心。山姥切提前取好票,手里捧着饮料和爆米花站在影院门口。对方见到他便捂起嘴笑,山姥切疑惑,却又不太敢直接问,好在对方很快放出答案,说是相亲了这么多回,头一次见到干等在外面的实心眼。

“在她看来,我大概挺笨的吧……”

“就对方叙述时的语气和最终反馈的结果而言,我认为并非如此。”耐心听他说着约会过程的1079号业务员柔声回应。

“算了。”

山姥切蹭上沙发,揪了一个抱枕垫在腰后。

 

从影厅出来,对方提议找一处安静的咖啡店消磨时间,刚落座不久,便询问起他对电影的看法。因为挑的是一部小众文艺电影,实话说,山姥切根本没怎么看懂,搜肠刮肚了许久,交作业般硬凑出几句后,对话的节奏便慢了下来。

“嗯……文艺电影的确是很难懂,一般来说,其实喜剧类的轻松电影更容易找话题。”

“我喜欢看喜剧。”山姥切从沙发坐垫里摸出遥控器,打开电视,害怕嘻嘻哈哈的嘈杂干扰通话质量,又调小了音量。

“是么?我也很喜欢。”对方似乎是笑了,贴着他耳朵呼出的气流比之前听得更清晰。“那么,‘把‘偏爱喜剧电影’这条加入到今后的参考条件里,您看可以么?”

山姥切勾起嘴唇,点点头,又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出声道:“可以。”

 

听完了山姥切的约会感言后,1079号业务员略带无奈地道:“看来的确是不太符合您的要求,是我的考量仍有不足,请多包涵!之后,我会重新为您安排。”

“不,别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有问题,如果重新安排的话,我希望修改一下基本资料。”山姥切揉搓着抱枕的边角,缓缓地说:“恋爱经验那里……改成,无……”

“诶?”意料之中的惊讶,像是工整的格子纸上用红笔粗粗地画了个叹号。

说出来之后反而觉得舒服了,不必再隐瞒,辛苦地装作是过来人。

“是老爸的主意。他觉得,如果照实写了,根本就不会有人愿意跟我相亲。大家都是接近婚龄期限着急找伴侣的,谁愿意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一个什么都不懂,要从头教起的外行……”

“没有这种事!”对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没有这种事……诚如您所言,在本公司注册会员的各位都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绝不是所有人都因时间所迫,而将人生全权交由我们负责。的确,有顾客在登记资料时写明了,要求在婚龄期限前找到条件相当的对象,可是!也有顾客的意愿,只是单纯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对的人……”是勾起了他的什么回忆,语气才这般激昂么,“而且,不论是通过中介公司也好,亲朋好友的善意撮合也好,或是自己走好运出门便遇上也罢,我认为,寻找伴侣的唯一目的,都该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法律条款的制约。”

 

“噗——啊、你别误会!”原本蜷在沙发里的山姥切弹坐起来,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摆手,“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觉得你的话很正确,明明很正确,大家却畏惧于社会的约束,不敢放声大喊。”

“你赞同我的想法?”心境平息过后沉稳的声音。因为找到了认同者,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情不自禁地舍掉了敬语。

“嗯。”山姥切用力点头,“……之所以答应让老爸帮我注册,是因为他告诉我,他和妈妈就是通过Link-Heart这样的中介公司才认识的。当时,虽然还没出台像现在这样强硬的婚姻政策,但大家对于家庭,对于婚姻,已经濒临信心崩毁的边缘,没有人认真对待。可我家老爸不听劝,年近三十了,嘴里仍然嚷嚷着‘非真爱不娶’,被周围人当面嘲笑。他在Link-Heart相亲的次数大概快过百,连负责人都要举手投降时,我的母亲出现了——”端起矮桌上已经凉掉的半杯咖啡,润了润喉咙,“两个人在初次见面后,就确定了关系,用贵公司的术语来说,就是彼此‘满意’。”

 

电话那端静了几秒,才将对话的缝隙填补,“虽然我资历尚浅,但听老员工们说,初次见面就彼此‘满意’的,总共也不超过十对。”

山姥切突然有些骄傲,继续道:“老爸的原话是,‘被滑落夜空的流星砸中,肿了一大块幸福的包’。”

对面瞬间爆发出笑声。

山姥切的左耳因为长时间贴紧电话,出了层汗,换到右边来听时,附着在屏幕的水雾沾上耳廓绒毛,越发不舒服,可他却同听筒那端一样,是笑着的。

“真是位浪漫又可爱的父亲,他为您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如果您所追求的和您父亲相同,那么,我会注意调整您的后续安排,竭诚为您提供更好的服务!”想起什么,又迟疑着补充:“不过,若是您想要更换业务员,也……”

“不!不用了。我对你很满意。”声音好听,态度真挚,在恋爱结婚这件事上的看法似乎也相当一致,所以脱口而出了。

在对方突然的长久沉默中,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然而,没等他辩解,那边就礼貌而又跳脱地回应道:“感谢您的信任,我会努力为您捉来幸福的流星!”

 

第二天,山姥切便收到了新的相亲安排,另附一份详细的约会细节指南。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心里隐隐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

 

 

沉闷的雷声,将他从裹得湿热的被褥中敲醒,床头的液晶时钟显示着“19:12 木”的字样。山姥切捂着仍有些发烫的额头,慢慢撑起身。

他感冒了,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硬抗着去实验室呆了两天,病情便有些加重,昨天下午还突然发起了烧。好在温度不算危险,他吃了退烧药,便乏力地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此刻才睁开眼睛。

山姥切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却无法点亮屏幕,应该是电量耗尽了。

研究所早请过了假,倒不用担心,Link-Heart那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安排见面了,但他还是拉过充电线。

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了些,他便趁着手机充电的间隙去冰箱里找了些速冻食品热来填肚子。收拾完回到卧室,屏幕上的电池已经变绿,可以开机了。

嗡嗡嗡抖个不停的手机,山姥切预料到了,无奈地笑着用手指一条一条划开。

教授、学长、爱操心的爸妈,四次Link-Heart的未接来电,还有一封从陌生邮箱地址发来的邮件。

山姥切生出一缕毫无根据的信心,他知道这是谁。

 

『TITLE:身体好点了么

听研究所的人说,你发烧了?

我很担心,开机后请回复。

1079』

 

大约一个半月前,试验即将进入最关键的收尾阶段,教授和自己每天盯着电脑跑数据,脑子里除了算式之外几乎再塞不下其他东西,因此将提前订好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

隔日,山姥切便收到了人生第一个“放弃”的综合评价。

虽然他不在意,帮他寻找幸福的业务员可是相当介怀。

被说教了几回后,山姥切便把实验室电话塞过去,成功堵住了他的嘴,也成功地让他把实验室里一干人等,包括教授,都变成了同党。没事就盯着他的一日三餐,生活作息,明明各个都是秃头研究僧,真不知哪儿来的立场。

 

山姥切撇了撇嘴,拨通了那串未知——1079的号码。

“山姥切先生?!怎么样,烧退了么?”安静的房间内,对方的焦躁听得格外清晰。

“……退了。”

其实还得继续物理降温。

“真的?太好了……”

毫不掩饰的关切,让山姥切攥紧了拳头,“还有事么?”

“吃过饭了没?刚退烧的人不能吃太过荤腥的食物,家里有小米么?熬小米粥最好……嫌麻烦的话也可以煮面条!但是得煮软些。还有就是……”

“我知道了。”山姥切生硬地打断他,“谢谢你。”说罢,挂断了电话,任凭对方怎么打也不接。

他盯着持续亮起的屏幕,觉得心情越发烦躁。

 

『TITLE:够了

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TITLE:不行

我还是不放心。

1079』

 

『TITLE:所以呢

不放心能怎样?你亲自来么』

 

『TITLE:抱歉

但大阪离东京太远,等我下车你差不多都睡了。

可我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你听我把注意事项说完。

1079』

 

『TITLE:

我不想信任一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人』

 

手机停了震动,山姥切冷笑着将它抛到一边,不再理睬。

本以为同他的关系亲近了些。

每次电话,除开公事公办的业务反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了闲聊上。后来没了相亲约见,他也这么公费聊天,山姥切曾担心他浑水摸鱼会不会被上级责罚,但对方声称,业务员跟客户的通话内容都是保密的,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能查探。

“而且,我同您所交谈的全部内容,都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您今后的选择倾向。怎么能说成是无关紧要的闲聊呢?”

他说没问题,山姥切便也落得轻松,电话里聊到的话题越发广,也越发地细。只是,每次在问到他的真实姓名时,总是用“公司规定只能使用工号”来堵自己的嘴。

 

“这样很不公平!”一开始,山姥切还会锲而不舍地表达愤忿。

“除了名字之外,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对方却总是巧妙地转移他的好奇心,“任何事……”

到后来,当这个名字的重要程度对山姥切而言已经高过其他一切时,他们便开始吵架,或者应该说,是山姥切单方面地申诉不满,而对方永远只会用同一个理由搪塞辩解。这让山姥切愈发难受,他咬紧牙关忍耐,心想,也许某一天,就忍不住了。

 

洗了个澡后,山姥切回到卧室,撤掉全身力气爬进刚换过的干净被褥里,淡淡的皂液香气被吸进肺内,彻底扑灭了烧得只剩火星的怒意。

他闭着眼睛躺了会儿,才伸手去摸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

 

『TITLE:抱歉

 

山姥切盯着屏幕上简短的标题和空白的正文,呼吸间,肺里的灰烬被吹出微弱的红丝,很快再度复燃。烧出来的不再是怒,而是别的什么。他从未体会过。嘴唇咬得浸血,也说不明白。

流星的尾巴在天边划出金色痕迹,他量了又量,也无法改变结果。

僵硬的手指缓慢点开一个新的写信界面,在黑暗的卧室里,瞪直了眼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敲。发送完毕后,他拉过被子蒙住头,不管不顾地睡了。

 

“山姥切,电话。是你那位幸福顾问!”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抬了抬眼镜,乐呵呵地招呼,“哎呀,别算了……什么东西能比谈恋爱要紧呐?快去吧!去吧!”电脑屏幕被导师按熄,学长们也帮腔催促,他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心情沉重地拾起听筒。

“你好。”

“上午好!Link-Heart Company,为您美满和睦的人生铺设红毯!我是1079号业务员,竭诚为您服务!”真是佩服,到底如何才能做到心态如此积极乐观,教教我好么。

“不好意思,我已经注销了贵公司的会员。谢谢你为我所作的一切,今后不用再打电话过来了。”

说完,便准备挂断。

“等等!别挂——”

老式听筒收音效果太差,他中气十足的喊声几乎教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听了去。山姥切只好在越发灼热的视线中,重新将电话贴回耳边,侧过身用手盖住漏音的听筒缝隙。

 

“还有什么事。”

“山姥切先生,我明天就要离职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降了一个调,却还能听得出勉强的笑意,“直到现在,也没能为您找到理想的伴侣,深感抱歉。”

“不必抱歉。遇见流星的几率微乎其微,更别说被它砸到。之前本以为找到了一颗,但无论怎么跑,也追不上,原来它根本就不是朝我的方向坠落,是我算错了轨迹……”

“山姥切先生!”明明堵住了,却还是能从指缝中逃出来,不知是对方挣扎得太用力,还是自己根本没使劲。他索性撒了手。“在我离职前,在我失去用这台电话同你联系的权利之前,我想,最后再为你安排一次见面。这一次!这次一定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细支起耳朵,听筒里滋啦滋啦的电流音填补了长久的宁静。老教授走到山姥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孩子,答应他吧。”

“答应我吧。”

他真的很狡猾。

山姥切深呼吸,肺里结痂的疤痕尽数脱落,有点疼,还有点痒。

“……好。”

 

实验室掀起一阵沸然,不知道为什么,教授和学长都一副“心愿已了再无牵挂”的模样,有几个还假惺惺地抹起了眼泪。

山姥切不同他们搭腔,坐回桌前,为了平息翻涌的心绪,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算式上。

 

 

从研究院大楼出来,正午的校园被喧闹嘈杂挤满,山姥切国広在穿着厚重冬服的绵绵人群中费力往外钻,偶尔碰撞到,却是急得连道歉都敷衍。

约会定在今日,按教授和学长们的意思原本是不让他来实验室的,可好巧不巧,负责的实验项目植株在数据上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必须由他本人来排查故障,因此,焦头烂额地忙了一早上,险些又要错过见面时间。

山姥切从地铁上下来,急匆匆地奔过检票口,正准备闷头继续加速,就被人拽住了。

“不用跑,来得及。”

没有了精密电子元件的过滤,他的声音像是被温水泡圆的鹅卵石,打着滚落入剧烈起伏的胸腔内,噗呲噗呲地溅起小水花。

 

转过身,手腕上的力量便撤走了,换成一双浅琥珀的眼睛束缚他。

这人曾说过,对穿着打扮不是很有心得,常被人取笑衣品朴素得有些土气。好比今天他这身,緑青色的厚重棉服配上黄针织衫和深红衬衣,像极了实验田里抽穗结实的玉米。但山姥切是农学专业的,看在眼里只觉得亲切。

“你是一期一振?”

对方点点头,勾起的唇角让他看上去异常柔和,“和照片一模一样吧?”

山姥切不客气地打量了会儿,道:“头发不一样,比照片上长。”

“忙着写研究报告,没时间打理……不然,不会拖这么久才来找你。”

“现在写完了?”

“感兴趣么?”山姥切诚实地点头,“那我们边走边说。”一期扬了扬手里的电影票,他们定的是最新上映的爱情喜剧,影院就在附近的购物中心里。

 

“之前告诉过你,我修的是社会学专业。年初时,指导我的教授申请到了一个我非常感兴趣的课题,研究现代社会的婚恋观,为了收集资料,他老人家特意帮忙找了家婚介公司做实地调研。”

“Link-Heart……”山姥切低声道。

“工号1079,竭诚为您服务!”说完,自己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你只说是为了赚钱找的兼职,根本没提过研究课题这回事。”被欺骗的感觉很糟糕,山姥切气愤地哼了一声。

“抱歉,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完全说实话,因为要避免、最起码应该降低研究中存在的‘观察者偏差’。”一期侧过脸,抿起唇看了他几秒,缓缓道:“……遇到你之前,我本是有满满的信心能够不动如山,还跟教授打过赌。”

“结果呢?”山姥切心里有些紧张,面上却装得淡然。

晃动的余光瞥到走在身侧的人抬手捂住了嘴,似乎是在笑。

“结果……嗯,输了啊……”

山姥切什么话都说不出,又不想捂嘴,太明显,对方肯定一眼就能看穿,便加快了脚步,故意将那人挡在背后。对方乖乖地跟着,不来拆台。

 

“……切……山姥切?”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困在一片慵懒中的山姥切并不理会,任由那人变换语调轻唤他的姓名。

“哎呀!你们这对小年轻,都靠在椅子上腻歪十多分钟了,还让不让人打扫卫生啊?”女性埋怨的说辞里带着调笑。

山姥切的脚被什么东西敲了下,睁开眼,倾斜的视界里立着一位身着保洁制服的中年女性,手中握着扫帚。“你这个小哥,挑电影怎么不挑个人家喜欢的?半途无趣到睡过去,太浪费啦……”

山姥切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期的肩膀上。

他忙直起身,揉了揉睡得松散的脸,接着站起来朝阿姨道歉,“对不起,耽误了您的工作……是因为我太累,才睡过去的,不是他选的电影无聊。”后面那句话其实多余了,但他不太能管住自己的嘴。

“累成这样了还要来约会?”阿姨眼角的皱纹被笑容加深,“那你们感情可真好,真好……”

没有自控力的后果,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山姥切窘迫地想。

 

“是实验室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么?”离开影院后,一期跟着他进到快餐店里,刚坐下来,便关切地问起之前的事。

山姥切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原始数据太多,分析程序卡死了一次,学长们帮忙重启过后一直在报错,我只好回去自己弄……折腾了一早上。”

“所以来的时候才跑那么急?”

“我不想迟到。”

因为他说过,喜欢严谨守时的人。

一期一振笑了笑,道:“我不会介意的……资料上列出的那些,是为了过滤错误的人,不是为了删选对的人。如果有一个条件不符合就得排除,那我恐怕,连跟你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我觉得你都符合。”

有包容力,温柔,爱看喜剧,不排斥快餐食品,喜欢植物。

“性别不符。”一期淡淡道。

“那是!在之前……后来,我改过了……”话说得急,又说得断断续续,怕他误会。

“安排过一次,面都没见就被否掉了。”

“我又不喜欢男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一期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山姥切泄气地捏了捏手里喝空的饮料杯,后悔不该跟社会学专业的人打嘴仗。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人像是良心发现了,捡起被山姥切丢在地上的话头,“我的指导教授常说,当人遇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时,任何条件都可以作废。所以以后,我不再纠结性别,你也别计较时间,好么?”不等山姥切憋出句像样的回应,又继续道:“来之前,教授批了我一周假,我知道你很忙……不过,这几天如果恰巧有空,愿意当导游陪我逛逛么?去哪里,你决定就好。”

“……我查查攻略。”山姥切掏出手机,埋头找景点,趁机将开始发烫的脸藏起来。因此没发现,对方装作转过去看风景,实际目的却是他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他们搭乘三田线,花了约二十来分钟到达御城门站,一出来,远远地就从芝公园边上看见了东京塔。接近黄昏,前来等候亮灯的游客们三两成群地走在路上,笑闹着相互拍照。

“地标建筑。反正晚上也没有什么安排,就先带你来这边了。今天周六,会有特别版的钻石亮灯。”边走,山姥切边解释道。

一期一振操作着手机,不一会儿停下步子,两根手指在屏幕上划开。山姥切凑过去,发现是东京塔主页的亮灯介绍。

“白,黄,青绿,紫红,蓝,绿,红,一共七种颜色,象征着守护爱、地球、环境与和平的心……真是壮观啊,值得一看!”他笑得灿烂。

买过票后,两人坐扶梯直接上到了特别展望台。

也没再刻意找什么话题,只各自凭喜好寻找角度,从二百五十米高空俯瞰沉入夜幕的繁华都市。偶尔选的观景点一样,便聊上几句。

看得差不多了,便一同下到二楼。

一期一振在示意牌上大概找了个方向,然后拉着山姥切,径直走到塔内的大神社前。

“……你要拜?”

他眼睛亮亮的,道:“这是东京二十三区中最高的神社,比其他地方的更接近天空。朋友说,在这里求恋爱成就、合格祈愿、交通安全,会特别灵!”

山姥切挑眉道,“你还求恋爱成就?”

“诶?啊……”喜悦的神色瞬间凝固了。

难得对方说错话,怎么能轻易放过!

“那你求吧。我去旁边的礼品店逛逛,不着急。”

倒也没生气,只是想故意戏弄他一下。

 

山姥切挑了个样式最简单的纪念钥匙圈,又拿了两瓶矿泉水,不得不说包装和宣传的确彻底,连瓶身都是东京塔的形状。

“选好了么?”进店来找到自己的一期站在旁边问。

“好了。你呢?求完了?”

嘴角藏不住揶揄,山姥切拿了东西转身往柜台去付账。

“求了合格祈愿跟交通安全。”汇报工作一般,字正腔圆地刻意抬高音量。

山姥切将付过账的水塞给他,又递过自己选的那个钥匙圈,道:“这个送你,欢迎来到东京。”

视线相接的一瞬,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期一振接过钥匙圈,诚恳地道:“等你的研究项目顺利结束,来大阪玩吧,我带你去看天守阁。不搭电梯,我们一层一层地,慢慢绕着展览厅爬上去。虽然比东京塔矮了很多,景色却是不一样的美。”

 

看过了钻石亮灯,他们顺着公园外的小道慢悠悠地走,距离靠得近,衣服不时摩擦在一块,冒出几缕静电火花。

“论文大概什么时候能刊出来?”山姥切将下巴埋进竖起的外套领子,声音被布料吸收,听上去闷闷的。

他们正聊到一期一振的研究课题。

“难说……”一期摇摇头。“首先,主题听上去就不安全。研究当代人的婚恋观,必然会涉及到法律中的相关条款,弄不好还会被问责。”

听上去很严重,山姥切顿时不安了起来,“那当初为什么选择加入这个课题研究组?”

一期一振微仰起头,注视着灰黑的天幕,道:“有人曾跟我说,恋爱就像做买卖。成不了,可能是因为你的商品不好,别人看不上,也有可能是别人出价太低,你不愿意卖,只有当供求双方都到达一个极致的平衡时,交易才能达成。如果希望合同签得长久,那么,还应适当地给与彼此修改和调整的权限。于他而言,谈恋爱就是做生意,但是,就拿身边最近的你来说吧,谈恋爱却是捕捉流星。”

山姥切点点头。

“在我看来,则是挖宝。”

平日里听了可能会笑出来,放在这个语境下,却有些引人深思。

一期继续道:“每个人眼中的恋爱都不尽相同,做生意,捕流星,挖宝藏……还有人不想谈恋爱,甚至对其嗤之以鼻。但,不论哪一种,都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指指点点,更不该拿法律来框束……”

山姥切好像懂了,“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一期苦笑了下,叹气道:“几篇论文,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和教授都相信,只要继续替人们呐喊出真实的声音,总有一天,会唤醒整个社会。”

“会的。”山姥切用力攥住他的胳膊,“……我不就是一个成功例么?”

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都在对方的眼中找到了勇气。

交缠在一块的视线收紧了,将距离缓缓拉近,山姥切几乎能吞下他呵出的白气。

一辆汽车不长眼地打着灯开过,晃得他们缩回原地。原本不打算害臊的山姥切,在瞥到对方发红的耳尖时,忍不住也低头咬起了嘴唇。

好在就快到吃饭的地方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重新迈开脚步。

 

从浅草站出来,已接近十一点,是目前为止的约会中玩得最晚的一次。

山姥切扫了眼身旁正在用手机导航的人,问:“还有多远?”

“……很快了,拐个弯就到。”

他停住了脚步。走出些距离的一期一振不解地回身张望,见他定在原地,便靠近问道:“怎么了?”

不想拐那个弯。

虽然约好了明天也会在一起,后天也会在一起,整整一周都会为对方空出时间,一起探索东京的边边角角。

“……有点口渴。”

一期点点头,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瓶宝矿力递给他,“陪我走了大半天,辛苦了。”

“我想在这里喝完,”也不等他同意,直接拧开瓶盖,“反正也算是送到了。”

山姥切侧过身,小口小口地开始喝饮料,一期一振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戳穿他。

果然,对方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过了几分钟,可能是等得无聊,一期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手指在上面滑动着,似乎在浏览什么。山姥切见了,便默默加快吞咽的速度。

突然,嗡嗡地,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

他疑惑谁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话,摸出来一看,居然就是那个无聊摆弄手机的人。

“你干什么?”想也不想地质问。

“接电话。”

对方将听筒靠在耳边,耐心地等待被接通。

山姥切便也只好奉陪他的心血来潮。

 

“晚上好!Link-Heart Company,为您美满和睦的人生铺设红毯。我是1079号业务员,竭诚为您服务。”左耳是空气传来的声波,右耳是接收器传来的声波,同源,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异。

“……你好。”

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很快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所证实。

“虽然时间有些过早,但您的约会对象已经提交了‘业务评价’。我想,这次的安排也许比之前的妥当许多,因此特地来电,询问您对今日约会对象‘一期一振’的综合评价。请问,您有定论了么?”

山姥切直接笑出了声,可以说是相当地不配合。

但一期仍旧握着电话等。

“嗯……综合评价,”他便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在半空打了个勾,道:“满意。”

这下,两个人都红了脸,含着笑,站在路边你看我我看你,像一对傻子。

 

就在山姥切发现路人看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准备离开时,一期一振突然凑过来,快速地用嘴唇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直起背,敛了笑,一脸郑重地宣誓般喊道:“我会一直珍惜你的!”

声音有些走调,却掩盖不住浓厚的大阪腔——这是他情绪激动时的特征。

瞬间,几道视线朝他们涌来,好奇的,羡慕的,不屑的……但山姥切国広并不在意,他摸了摸刚刚被亲过的脸颊,嘟囔了句“肿了”,接着稍稍踮起脚,抬手环住一期一振的后背,将他往自己怀里压。

 

两人紧紧相贴,长久的拥抱隔着厚实的外套传来浅淡而真实的温暖。

这是流星的热度。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