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上>

 

山姥切国広降临本丸时,身为近侍的一期一振并未在场。

 

因审神用了点作弊手段,提前知晓了即将到来的刀剑是堀川派一员,她早便从自家近侍倒糖一样的恋爱牢骚里将这把刀的性格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故而特意找了同派太刀迎接新人。

 

山伏国広冲着从飘落花瓣中显现的山姥切抚掌大笑,“来得好,来得好,拙僧正缺一位共同归隐山林潜心修炼的伙伴。兄弟,你来得恰是时候!”

 

棕色长发的审神立在旁边,眉眼温和地朝他笑:“我叫做悠纪,是管理这座本丸的审神者。山伏和你是同一派,我想,你和兄弟刀相处起来总该会比旁人舒服些,所以我打算将指导你的任务交由他负责,直到你能独当一面为止。”

 

山伏将宽大的手掌按在他肩头,因为太过高兴,还顺带把人搂在怀里隔着白布揉了揉。

 

山姥切国広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面对同刀派的兄弟刀,确实又有一份莫名的亲近感。人类躯体间传来的温暖令他松懈了脸上紧绷的神色,因着山伏开怀的笑,他的嘴角也连带着露出点弧度,“那就……拜托你照顾了,兄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山姥切国広都以为自己是经由这位豪爽朗笑的太刀之手显现。

 

直到一期一振领着另一座本丸的“山姥切国広”来到自己面前,仍是平日礼貌客气的模样,语气里却染上些浅浅骄傲地朝那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本丸的山姥切殿,是我锻出来的。”

 

闻言,原本躲在他影子里的人便探出身来。

 

他穿着浅青底色的白条纹浴衣,仍旧披了标志性的布,却不是平日里厚实的棉质料子,而是薄如轻纱般,能教人将半透明织物下的金色发丝看得真切。

 

应该是一期一振帮他挑的,山姥切心想。

 

“山姥切殿,”近侍刀温润的嗓音被压低了些,令他唇畔吐露的字句镶上层软糯,“这位是……是我的恋人。”

 

这不是个秘密,所以,对于他的坦白引见,山姥切并未有丝毫惊讶。只是,自己显现时间虽久,却是头一遭听他用这般口气说话,像短刀们最爱吃的棉花糖,含在嘴里便会瞬间化作蜜,甜到让人不得安宁。他赶紧埋起脸,并反射性地拽住了头顶的褴褛布,妄图掩盖面上的慌乱,视线却正好同他们交握的手撞在一块。

 

他的手心里拥有过很多东西:裹着海苔的饭团,柔软蓬松的被角,飞流而下的水瀑,晨露晶莹的青草,圆润精巧的刀装,棱角分明的刀柄,沾染血污的敌骸……唯独对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毫无头绪。

 

颊边微醺般的热气骤然散去,山姥切挺直了背,鼓起勇气望进对方眼中——那双眸子里漾着远超过自己的璀璨丰实,过于闪耀,几乎令人感到不快。

 

他们本该相同,实际却大相庭径。

 

山姥切在他们相视而笑的背影后捏紧拳头。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发怒,被当面炫耀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忌妒绷紧了他的神经,但逐渐的,无法填补的落差滋生出难以启齿的歆羡。当他发现时,视线早已追逐起了那两把刀剑的身影。

 

 

 

数日后,因灵力衰退,那处的审神者辞去了统率之职,被留下的刀剑男士们在悠纪的主动请愿下划归于此。为方便平日往来,本丸内专门建了一处联络传送阵,供审神和有需要的刀剑使用。

 

山姥切从附近路过时,常瞥到一期一振站在阵旁,过不了几分钟,幽蓝闪烁,太刀所等待的人就从渐然熄灭的光芒中显出身形。

 

距离不算远。山姥切清楚“自己”的侦查能力,但凡稍有警觉,不难发现他们的幽会正被人默默窥探。然而,或许是他们过于享受二人独处的亲密时光而松懈了防备,又或是……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旁人的视线,因此,山姥切克制却又冒犯的好奇心从未被制止。

 

他的目光追着两刃的脚步声悄悄朝本丸深处蜿蜒,一直到近侍刀寝居前。待金茶色的樟子松门将他们的身影藏匿,他便只能独自停驻在原地,把徘徊于门边的最后一点思绪拉扯回来。这思绪的头端勾留着惋叹的残片,若是反复收集,也许终有一日会拼凑出不同于此时的自己,能够在眼里盛满相同的璀璨。

 

山姥切国広将那堵暂时还无法跨越的屏障抛在身后,朝内院的资材仓库走去,他的怀里抱了几把今日出阵时掉落的刀剑,都如凡铁一般沉睡着。因审神者希望依凭她显现的刀剑能够在此处获得独属的刃生,哪怕他们的本质只不过是众多分灵之一,因此,无论来自锻刀炉或合战场,只要是已经显现过的刀剑,她便不会注入灵力令其苏醒。

 

 

 

约是黄昏时刻,前方尽头的廊柱上游着一抹夕阳的余晖,靠近时,反射过来的光晕令山姥切眯起眼睛。正巧拐角处冒出一个人影,摇摇晃晃的迎面而来,没走几步跌落在地上,含混哼唧一声后将自己缩成团,暗金纹锦缎上针脚繁复的梅花瓣因此晕了轮廓。

 

山姥切认出这是另一座本丸的审神者,稍靠近些,很快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喂……醒醒,别在这里睡。”话音落在那人柔软的黑发上,徒然打个旋儿,并未收获任何回应。他只得蹲下身,将怀中的炼结素材暂搁在脚边,空出手去摇她的肩膀。

 

名为春绪的审神者在间隔了十数秒后才勉强扬起脸,神情涣散地四下张望,“诶?我怎么在这里……”她对自己的处境似乎毫无头绪,酡红的脸颊鼓起来,嘟囔道,“我明明,是在悠纪房里……”

 

山姥切轻叹了一口气。按理,已经离开时空局的人类是禁止再次踏入本丸与刀剑或在任审神会面的,也不知悠纪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狐之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通风报信上去。

 

“山姥切?”春绪终于看清面前的人,她捂住头,努力从被酒精泡过的思绪中整理出完整的语句。“啊!我想起来了!原本是在她房里的,但悠纪突然接到紧急会议的通知,匆匆忙忙就走掉了,剩下我对着被冷气填充的房间,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嘛!就翻她柜子里的酒来喝,没想到……哎呀!”她眼弯弯的笑起来。

 

不知为何,山姥切竟然读出了这笑容背后似乎藏着苦味,顿了顿,他轻声劝道:“你还是该回她那里去。”

 

“我不——”她故意拖长调子,脸上的笑意深了一层,撒娇般拉住山姥切的白布,眼瞳漾着好奇,“你怎么也一个人?既然过来了,应该跟他黏在一处才好呀?”

 

打刀立刻明白过来,她是将自己错认成了那座本丸的“山姥切国広”,难怪举动会如此亲近。

 

唇瓣开开合合,却说不出话。

 

他无法指正,他不是她的山姥切国広,这对于一个失去灵力的人而言过于残忍,而另一个事实——他不是“一期一振”的山姥切国広——却不想指正。这种被默认属于某人的感觉实在太过新奇,太过满足,几乎将他空荡荡的手心烘得发烫。

 

“也不总是待在一起。”片刻后,他才生硬地小声反驳,害怕稍微抬高音量就会暴露自己的欺骗。他们必定是一直在一起的,永远。那两颗心之间容不了任何旁的东西介入。

 

闻言,春绪缓缓松了劲儿,“也是,因为陪伴的时间太过长久,就忘记了如何忍受孤单,这样不好……嗯,对,这可不行啊……”她仍旧笑着,缩回手臂抱住了自己膝盖。

 

掐头去尾的句子,教人摸不着头脑。山姥切悄悄瞥,见她脸上神情仍是朦胧,以为是醉意未散,便索性省了理论,直接替她做决定,道:“我背你过去。” 

 

“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春绪却直摇头,不肯接他的好意,她拍了拍山姥切递过来的后背,“别管我,去找你的一期一振啦!”语气里带着几分贴心的促狭。

 

打刀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开脸,空无一物的手掌垂在身侧。

 

“我没有。”他暗自后悔没在一开始纠正这个错误。

 

“……什么?”

 

山姥切国広索性坐在地板上,隔着几把无法显形的刀剑,同失去灵力的审神并排靠着冷硬的墙。能感觉到旁边人直直刺来的视线,他并未躲闪,也不想躲闪。这是纵容了愚昧幻想的自己应受的惩罚。

 

许久,才听见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再次响起:“你不是……哦哦!你是……是这里的山姥切?”

 

“所以,我不会有什么一期一振。”

 

预料之中的沉默似乎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的疏离反倒使得他安心。着实讽刺。

 

“嘿呀——”身旁的审神者突然扑过来,女性柔软的五指包覆住脸颊,下一秒,错愕不已的打刀被狠狠揉搓,英俊的脸皱成一团。“不要哭!不许哭!”他在对方中气十足的吼声中艰难地抓住施暴者的手腕,却挣不开束缚。“为心爱之人流的泪才是无价珍宝,会被捧在手里,凝结成琥珀,除此之外的通通都是一文不值的小石子!掉下来也只会被别人踩在脚底。”

 

我在哭吗?

 

被蹂躏的五官此刻只向他反馈了一个“疼”字,过载的神经无法辨识眼角是否有泪珠,但,如果会变成他人脚底毫无价值的小石子,那从此便不哭。他在对方的掌间点点头。

 

春绪满意地松开了手,视线扫过他脚边的东西时猛一拍手,抓起一柄用力塞到山姥切怀中。

 

“给你!”

 

山姥切应接不暇,被动地托住怀中毫无生气的铁块,不及发问,手臂间便铺开一股蓬勃热度,带着富有节律的鼓动。

 

扑通、扑通。

 

仿佛墨笔催开的花,一簇灵魂缓缓绽放在他怀中。

 

“你们在干什么——春绪!快停下!”不识风情的声音横空扫来,将妙笔生花的手呵得缩了回去。

 

顾不上确认被注入灵力的刀剑是否显现完全,春绪急忙拉起山姥切国広,奋力一推,连声叫道:“快跑快跑!铁面大魔头来啦!”

 

 

 

几十刃刀剑的住所虽不小,却也敌不过审神一个灵力追踪,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利地势。怀抱着的刀剑还未彻底苏醒,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尽量争取时间,山姥切国広打定主意,脚步不停的奔向传送阵。

 

面前景色换了模样,他却没空细细欣赏,趁着晚饭时分众刃都聚在大広间,小心避过几扇喧闹的门扉,朝静僻后院跑去。很快找到间像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仓库,正预备抬脚踢门,怀里突然迸射出白光,“噗嗤”一声,山姥切在被迫合上眼睑的黑暗中教什么给压塌在地。

 

厚重而温暖的躯体叠在身上,他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肩膀,想把人推离。力气使得没分寸的大,对方却不喊疼,梔子色的眼瞳同他视线相撞,竟还噙着笑。饱含歉意的热切凝视令人难以招架,山姥切不得不撇开脸,用手肘将对方粗鲁地顶开。

 

刚显现的一期一振会意站起身,顺带还礼貌地把裹着白布的青年也扶起来。还不知道名姓,想开口询问,却惊觉发不出声音。初得人形的太刀慌乱不已,手指抚着喉咙一再尝试,仍不能顺利传达丁点儿言语。

 

山姥切觉得他快急哭了。

 

如果将他落下的眼泪捧在手里,会变成琥珀吗?

 

“山姥切——你在哪?!别躲了!那把刀,赶快上交!”悠纪带着怒气的焦急声音模糊传入耳中,打刀掐灭不合时宜的无端联想,推搡着把人藏进仓库。他们在拥挤的杂物中踉跄着躲到最深处,月光透过狭窄的高格窗拓印在一期一振脸上,他的无措服帖地敛在眼瞳中山姥切的小小倒影之下。

 

“快给我出来!”审神似乎找来这边了,“浪费时间,吃亏的可是——春绪别乱跑!错了,是这边,哎呀这边!给我过来你个笨蛋!”山姥切对悠纪的劝降置若罔闻。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对错,都必须坚持到底。

 

山姥切在杂物堆里快速搜寻,抓来个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莹白如雪粒的糖。他攥起一把,顾不得礼数,掰开对方的嘴一股脑全塞了进去。

 

一期吓得肩膀一颤,捏紧了打刀的手腕,好在他的信赖毫无理据却异常坚定,咀嚼糖果的动作并未迟疑。吞咽完毕的太刀眯着眼,对方的手还被他握着,那掌心里的柔柔暖热似乎散发着和糖果同样的味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舌头,尝到了意料之中的甜。

 

“……还有一点咸。”

 

猝不及防的湿热激得山姥切一个哆嗦,猛缩回手,羞恼地狠瞪过去。对方一副不知是何罪过,歪头冲他眨眨眼,顿时就让临到嘴边的责备败下阵来,换成无奈短叹。

 

罢了,好歹算是救活了。

 

审神对着这样一振……纯良无辜的刀剑,总不至硬做阎王。

 

 

 

似乎是要辩驳他的猜想,门被一脚踹开,山姥切几步跨上前,迎着冲入室内的人张开手臂,气势汹汹将太刀护住。两人针尖对麦芒,许是一时决不出个高低,竟然谁都没动弹。

 

倒是迟来的春绪丝毫不惧山姥切格杀勿论的锋芒,眼睛亮亮地扒下拦在半空的手臂。当看见一期一振后,溢于言表的喜悦化作高声欢呼,“成功了!耶——我太棒啦!”她原地转了个圈,随后攥住悠纪的手放在胸口,眼神热烈地恳求道:“把他留下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挤出点灵力……”

 

悠纪的视线不作声地来回移动,她焦躁的怒意似乎减弱了许多,却还是没开口答应。

 

山姥切不禁着急,难道她真要不留情面下令刀解?

 

“什么嘛,小气鬼!多养一个又不会吃空你家大米!”春绪扔开她的手,气愤抱起胳膊。

 

“你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悠纪拧起眉头,叹了口气,“本来就接近枯竭状态了,还这么胡乱损耗,根本就没想过我会……”声音突然断裂,露出一双受伤的眼睛,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赶紧背过身。好在室内昏暗,她短暂流露的软弱并未暴露。

 

原本闹小脾气的人被话语击中,动摇着转过脸,拉住对方的胳膊轻轻摇晃,“别生气嘛,这怎么能算胡乱损耗呢?你看,我可是……唤醒了一个鲜活的灵魂!你也说过,他们不是道具,是有血有泪的真实生命,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珍惜啊。”

 

只能看见背影的审神嗤笑了一声,半是讽刺半是无奈地道:“你也好意思说什么‘好好珍惜’。”

 

“我一直在珍惜啊……”她眨眨眼睛,认真道。

 

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不觉消弭殆尽,“再说,他应该算我的刀吧?你可管不着!”春绪俏皮地用手指点了点审神的鼻尖,反被对方握住,“哦?那,照您的意思,我就不必拿大米养他了罢。”

 

“别、别别——”春绪着急地扑上去,“要养的!每天喂八碗饭!”被稳稳抱个满怀,随即两人都笑起来,并达成了养孩子的共识。

 

山姥切总算放下心来,回身去找一期一振,他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脸颊,欲言又止地指了指前方。打刀转过视线,就见略矮半个头的春绪挽低自家审神的脖子,撅着嘴朝脸颊边用力贴上去,甚至还故意发出了黏腻的亲吻声,惊得他赶忙捂住一期一振的眼睛。

 

“最喜欢你啦——谢谢!”春绪盯着悠纪的眼睛,开怀地笑。

 

山姥切国広对二人的甜蜜欢喜难以苟同,他很想大声提醒,让她们顾及下初来乍到的新同僚,然而,不仅抱成团的审神没自觉,这边厢一期一振也不领情。太刀摸索着拽了拽他的衣角,有些委屈地小声抗议,“您这样,我看不到了……”

 

他的睫毛不安分地在手心里颤动,刮得人发痒,但打刀依然咬牙固执地坚持。

 

“非礼勿视!”山姥切在他耳边低斥。

 

对方缩缩脖子,任由打刀的手指继续覆盖眼眶,点头应道:“好,我记住了。”

 

 

 

 

 

<中>

 

第二把一期一振正式被悠纪的本丸接纳,如召唤他的审神者所言,每日八碗白米饭,很快适应了人类的身躯。

 

粟田口多了一位可靠的长兄,自是欢喜不已,但凡有闲暇,便要齐齐缠着他。对于玩耍,短刀们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热情,况且,相比打扰恋情事务两相并顾的近侍一期,这位睡在大通铺、还会打枕头仗的哥哥显然才是更加理直气壮的选择。

 

山姥切国広将门半敞开,尚算富余的视野里,刀剑们活泼的笑闹声同融融日光一齐浇在外院宽阔的草地上。

 

今天的游戏是“不倒翁先生摔倒了”。

 

先当鬼的是後藤藤四郎。他一手指天,随后潇洒扫过众兄弟刀,人小鬼大地放话道:“看我把你们一个个原地击毙!”

 

博多立马呛声,“少耍威风!乖乖趴好护好你脑壳,当心等会儿被弹肿!”

 

“不、不行啦,会痛!”五虎退怯怯地扒住挽高了袖子的哥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药研则大度摆手,道:“放开弹,坏了我包治。”

 

他的手被另一个人捉住,山姥切变换姿势去看,不出所料,来制止的果然是一期一振。太刀被阳光染过,浑身晕着淡金,莫名夺人视线。

 

“不能打头,会变傻……”长兄俯下身,将药研的手略往下压,一本正经地说了句“打屁股吧,肉多”。

 

後藤立马捂住了被新标记的集火区域,又好气又好笑地挥舞拳头抗议:“那也会痛的好不好!”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山姥切靠在门框上,默不作声地用视线参与游戏。他追在一期身后,跟着他听鬼的号令,一步一顿,两步一顿,三步一顿,再敏捷跨出去,把正要扭头的弟弟抱住,得意宣布“抓住你啦”。偶尔轮到太刀当鬼,他就在心里数着短刀们的步子,徒劳地通风报信——那人自然是听不到的。

 

他做惯了旁观者,着实没有勇气跨出去,暴露在他人的直视下。想来,自己多少是有些卑鄙的,可又没办法克服这份胆怯。

 

山姥切垂下头,拇指揉搓手掌,回忆被按下开关,缓缓蔓延。几乎能闻到裹着湿热的甜味儿,像一粒晶莹的糖果,在掌心不断轻颤,不禁收拢手指,再叠上另一只手。

 

即便如此牢固,展开来,却从未捉住任何。

 

打刀强压住就要溢出口的叹息,摇摇头,抬起视线想继续偷潜过去,不料半路竟被人给截了。

 

 

 

四目相对,心脏鼓噪不已。

 

其实这样的瞬间早已数不胜数,可每经历一次新的,仍耐不住要落荒而逃。

 

因为这始终算不上光明磊落。

 

倒也没有那条规矩说不许盯着人看,他的心是自由的,想去哪里不受约束,可被当事人抓包,实在过于狼狈了些。

 

往常,一期一振只是碰巧发现他躲在角落窥视那对蜜里调油的情侣,倒也不出言干涉,仅是浅淡点个头,便转身离开,礼貌维持着关系疏远的同僚间该有的距离。

 

然而,这次不一样。

 

山姥切喉间发涩,愧疚地想要道歉,又想起对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远处的一期一振略低下头,一小片阴影立刻覆盖了他的表情。在这片难以觉察的灰色中,他弯了弯嘴角,泄露一声短暂的苦笑。

 

“一期哥,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细心的乱敏锐地看穿了他试图隐藏的糟糕脸色,又打量他面对的方向,追问,“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原本半开的障子门早已被人阖上,一期轻轻闭了闭眼,柔声道:“是我看错了。”

 

秋田和厚也凑了过来,有些担心地问:“一期哥是不是累了?”“刚结束手合就来陪我们玩,太勉强了……”

 

太刀缓缓绽开笑容,此刻的他变回了平日里温和包容的兄长,不会因为一个突然闪烁的眼神就百般猜测。“那就换一个游戏……瞪眼大赛,如何?”并非体力不济,只是,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急需孩子们真诚的目光来拯救一下。

 

厚立刻举手应和,“这个我最擅长了!我第一个来!”

 

浅灰色的瞳孔认真盯着自己,毫无虚假,他注视的是自己。

 

“我来计时!”博多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个怀表,捏在手里煞有介事地数数,“一……二……”

 

心里的酸逐渐被驱散,一期一振微笑着,轻声问:“厚喜欢我吗?”

 

对面的弟弟怔了几秒,旋即言之凿凿地回应,“当然喜欢啊!”

 

後藤扑上来勒住厚的脖子,不甘心地大嚷,“可恶,居然被抢先了——还有我!我也最喜欢一期哥了!”又一个原地起跳,蹦起来挂到自己身上。

 

“明明属我最喜欢!”

 

“哪儿排得到你,我才是一期哥的头号粉丝!”

 

“少来,抱着小判箱过去吧你!”

 

瞬间,瞪眼大赛乱成了一锅粥,兄弟刀像米粒儿一样争先恐后地黏过来,抢着表了一轮半真半假的白。一期一振眉眼温和地看他们嬉闹。

 

其实他还有话吊在肚子里没问出口,或许也不该问——哪一个“我”?

 

诚然,这道题有些为难小孩。

 

太刀遥遥看了眼那扇不再开启的门扉,盘算着,如果抛给他,算不算过分。

 

 

 

山姥切国広躲在屋子里,等外院的喧闹声偃旗息鼓,他忐忑地拉开一条门缝,确认粟田口的刃都走光之后,才长吁一口气,跨出门外。

 

过度的焦虑灼烧神经,把胃里积攒的能量都消耗光了,打刀疾步往厨房奔去,并祈祷不要碰到他胃疼的源头。

 

“哟!国広的兄弟!”和泉守兼定扬起勺子朝自己打招呼。他的长发规矩束在身后,还保险地在头上扎了块白巾,胸前系的围裙和站在他身侧的胁差是同款绀蓝色。

 

“兄弟,肚子饿了吗?”堀川国広刚来本丸没多久,战斗经验尚浅,料理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好,直接被钦定成了厨师长。他心思细腻,对同刀派的兄弟刀又格外关照,常拿自己的薪水买了食材来额外做些小零食。“我记得冰箱里有布丁……啊,你好像不大喜欢甜食,可是,只剩这个了,将就一下吧……”

 

山姥切接过来,道了声谢,“兄弟好久没做辣煎饼了,调料不好买吗?”他是尤其偏爱的。据堀川说,是撒了芥子粉的缘故。

 

“你的味蕾还真是奇怪,居然吃得下去。”和泉守好奇地打量他,“我就尝了一口,舌头都疼肿起来,害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兼桑是甜食吃太多,拉低了耐受辣味的阈值而已。”堀川打趣道。

 

“哼,反正我就是小朋友口味。”高个子打刀气愤地撅起下巴,继续去搅拌锅里的炖菜,不理会他二人了。胁差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特意去解释,转而拿了根小铁勺递过来,“兄弟不是饿了吗?快吃吧……虽然甜点并不适合拿来垫肚子……”他笑了笑,也回归炉灶。

 

山姥切无事可做,便出了厨房,随意找个廊柱靠着,吃起了不怎么喜欢的鲜奶布丁。

 

本丸的米饭总是放在甑子里蒸,混着轻浅木香,闻上去令人格外食欲振奋。或许是被这味道吸引,或许他也和山姥切一样提早空了肚子,一期一振沿着暮色下的走廊朝厨房行进。

 

打刀自然是一眼就发现了。因着白天的事,本该转身逃跑,但他没有动,只是垂着眼,一勺接一勺的飞快往嘴里塞布丁。心道,既然迟早要报,不如横下心,早受这一刀痛快些。

 

那人的步子果然半路就变了方向。

 

山姥切手里的布丁已经被挖空,只能咬着勺子等一期走到面前。虽然光线不如白天那般充沛,凭借敏锐的视力,倒还是能把他的轮廓勾勒清晰。

 

他似乎在考虑怎么问罪,先是盯着自己看了几秒,之后才开金口,道:“什么味道?”

 

“……啊?”

 

道歉的腹稿打到一半,对方质问的题目却换了模样,一时间读不懂。

 

“是布丁吧。”太刀凑过来闻了闻,“奶油味?”

 

山姥切只得点点头。

 

“您如此钟爱,竟一点都舍不得分给别人。”一期一振微蹙起眉头,嘴角却拉开笑,他擅自拿了山姥切半含在嘴边的勺子,装模作样地在空杯子里刮了下,送入口内,“以后再遇上,还请多少留些给我罢……”一期一振扬眉轻笑,径自取了杯勺跨进厨房。

 

打刀呆愣在原地。

 

刚才那番话,他好像听懂了,又仿佛一头雾水。

 

脑海里重放了一遍之前的情境,别的都很正常,唯独太刀咬勺子的动作被喊停,霎时令他口腔里着了火。他忍无可忍的逃离了那个地方。

 

路过大広间时,被陆奥守拉住,“你这匆匆忙忙的,跑什么?马上就开饭了。”

 

“不、不吃了……”舌头被烫肿了似的,吐字都含混起来,山姥切连忙捂住嘴,飞也似的逃走。

 

陆奥守望着他的背影,纳闷道:“咋回事,长蛀牙了不成?”

 

 

 

 

 

接连几日被排满出阵任务,难免疲累。好在休憩时,可以循着粟田口玩闹的声音,小心找个隐蔽角落靠着,肆意品尝那人的各式表情。解乏效果甚至远远超过了泡药浴。

 

也许是他藏匿的技巧变得高明了,又或许因为对方已然宽容默许,偶尔眼神对上,过后也从不来计较。很快,一期一振在心底变得越发鲜活,像一盏明朗的灯,即便沉入睡眠也仍在枕边亮着。

 

他开始逐渐习惯了某些暧昧的梦,和从前所注视的“他们”一样,然而扮演者换了人——他终于瞧见自己现出璀璨丰实的眼睛。只不过,当他从美满梦境苏醒,一切重又回归原点的徒劳感不知该如何消解。

 

山姥切在心底轻叹,抱着被褥篓子朝内院走去。他今天原是轮空,该好好休息,恰好在走廊撞见负责洗濯的堀川国広,便自告奋勇要帮忙。

 

“天气晴好的日子正适合晾晒,而且,闻着洁净清爽的味道,人也会觉得心情舒畅。”堀川笑眯眯的,一边搭竿子,一边同山姥切搭话,“兄弟前些时候忙着出阵,一定很累吧?辛苦你还来陪我做事。”

 

“不辛苦,跟兄弟聊天比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好。”

 

堀川闻言,笑容越发深了,欣慰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肯依赖我们真是太好了!”

 

山姥切不好意思地应了声。这位兄弟刀身量虽小了些,性格却十分可靠,让人不觉想要对他敞开心扉。打刀揉了揉鼻子,斟酌着轻声开口,“我最近,遇到点麻烦……”

 

堀川拍打被褥的动作停了,转过身道:“需要我帮忙吗?”

 

山姥切点头,又摇摇头,吞吐着解释,“其、其实可能也算不上,只是,我想不明白该怎么做……”

 

“没关系,先说出来,有时候倾诉本身就是解决烦恼的最佳手段。”堀川踮起脚揉了揉他覆着白布的脑袋,鼓励道。

 

山姥切心里发暖,感激兄弟刀的善解人意,正待要开口,后腰突然被什么给击中了。

 

爱染国俊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的山姥切,满脸歉意地解释道:“在玩捉迷藏呢,一时慌不择路,冲过头了……对不起!”短刀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求放过”的动作。

 

“捉迷藏不是该躲起来吗?怎么这样满院子跑?”堀川不解。

 

“爱染——”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你又耍赖!被发现了就老老实实当俘虏,跑什么!?”他身后,气急败坏的和泉守兼定正朝这边猛冲。

 

短刀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得意叫嚣道:“谁让你逮不住我!哈哈,有本事就追上本大爷——来啊来啊!”说罢,一溜烟跑没了影。

 

迟些奔来的和泉守一见堀川便两眼放光,“国広!你也来帮把手!”他直接无视了旁边的山姥切,拉起胁差便奋起直追。

 

山姥切呆在原地,苦笑着目送兄弟刀跟宛如暴风过境的两抹红色。好在也没剩几件衣物,他认命地默默将收尾工作处理了,抱着空竹篓朝洗衣房走去。

 

 

 

路过马厩时,拐角突然跃出来一个人影,险些将他撞翻在地。山姥切惊疑未定地翻了个白眼,心道,看来今天出门犯冲,遇谁都是灾。

 

“抱歉!没伤着——是您啊……”

 

瞧瞧,这可不就是他的那位麻烦先生。

 

大概是跑动得久了,一期一振整个人都显得很松散。原本服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露出来的额头上浮着层细汗,阳光下亮晶晶的。山姥切被他这幅新奇模样引得目不转睛,一时忘了尴尬,脱口道:“你也捉迷藏?”

 

一期没料到这话头,怔了下,旋即意有所指地笑笑。

 

“您又不是头一回见……”

 

山姥切被堵得面上发烫,只得低头绕过他,没走几步又被拽了回来,连带怀里的竹篓子一齐被拉进马厩旁边的草垛里。干草枝将他头顶的布划拉下来,有几根还戳在脸上,他正要冲罪魁祸首发火,却被那人压住唇。

 

太刀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奇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怎么追过来就不见了?!区区一个太刀,怎么比短刀还难逮,可恶啊!”

 

“别着急,兼桑。先把孩子们捉住,有了弟弟不愁哥哥不上钩。”

 

山姥切将草堆拨开一小个孔,果然就见和泉守跟堀川两人站在马厩外。

 

“哦!”高个子打刀斗志昂扬地应声,顿了顿,又道:“等我这把赢了就陪你去找你兄弟。”

 

堀川却摆摆手,“兄弟是信任我才愿意跟我倾诉心事,兼桑可不行。”

 

和泉守大笑着搓了搓搭档的发顶,“我当然明白!这不是,刚才把你拽走了嘛,留他一个在那里干活儿,实在过意不去,总得跟人道个歉……”

 

“我想兄弟应该是不会生气的。”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许是发现了谁的踪影,很快又跑走了。

 

山姥切见状便要从草垛里出来,一期一振却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您有心事……谁?因为谁?”

 

是不是堆积过度的情绪变了质,终于要决堤,即便那个人身边已经没有空位,还是想飞蛾扑火。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他们分明,没什么不同。

 

越是挣,他指间的力气就越大,山姥切被弄疼了,脱口道,“与你无关!快松开!”

 

“呵,怎么无关……您这心事的源头分明就是我,没错吧?”刻意埋了个陷阱,自觉不算卑鄙,毕竟,不论哪个都是“一期一振”。

 

山姥切被正中红心,只觉腿软,但又不能示弱,只好去掰他的手指,“不是!你不要乱猜……”他心虚得嗓子发干。

 

预料之中的答案被直接甩到脸上,真的有点疼。

 

太刀只觉憋闷,索性一发狠,直把人拉到面前来,“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之前被我发现过多少次?不用说,都快数不清次数了,想不懂都难吧?”他嗤笑一声,又拧紧眉头,盯着山姥切不依不饶,“……眼神直白到令人难堪的地步,还要矢口否认吗?”

 

原来宽容默许都是假象,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直接算总账。

 

自己那些侥幸的心思立刻显得无比愚蠢,窘迫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无奈他被掐住手腕,慌乱的脉搏在那人指尖一览无遗。

 

“对、不起,让你如此困扰……”只能投降,将堆放秘密的口袋倾倒一空。“但是,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早已不受控制……当然!我之前没有掖藏任何龌龊的念头,仅是远远看着就很满足,就该安分了,本来是这样的,只是……不,我其实……”

 

要怎么说出口呢,现在的他变得更贪婪了——不仅想成为“山姥切国広”,还必须得是“一期一振”的“山姥切国広”。

 

他悄悄抬起眼,然而一期只冷下脸垂首听着,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动容。

 

山姥切只能遗憾泄气,缓缓道:“没想到会让你这般……不快,那我今后,不做便是了,我、发誓……”他没什么把握肯彻底放弃,许下的承诺也根本不是出自真心,可为了顾及对方的感受,只得后退。

 

“对不起……”山姥切再次诚恳道歉,趁着他松开劲儿,落荒而逃。

 

被留在草垛内的太刀静了片刻,脱力滑坐在地,残留着体温的手掌此刻空空如也,他徒然收拢五指,又展开。惨笑一声,只觉疲惫不堪。

 

 

 

 

 

如果当初没有吞下那糖,就不必经历这种求而不得的苦痛。

 

“一期哥,如何,最近好些了吗?”穿着白褂的弟弟朝他打招呼。

 

“还行,比之前睡得踏实。”等太刀入座后,药研藤四郎熟练地将听诊器探入他后背,听了会儿,叹道:“我瞧了几回,都没发现什么器质性的毛病,说明什么?”

 

“说明我可以走了。”

 

“坐下!医生问诊还没结束呢。”

 

“是……”他这弟弟当久了孩子王,说起话来偶尔会体现超越外表的霸气。

 

药研背起手,围着他绕了一圈,老气横秋地缓缓道:“依我看啊,你这就是‘大人病’。”

 

“我听不太懂,劳烦医生给我解释下?”一期笑眯眯陪他演。

 

“咳嗯!那你可要竖起耳朵——‘大人病’呢,就是……嗯,打肿脸充胖子,有事憋着、没事端着,瞎逞强,装酷,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是哑巴硬吞黄连……”

 

“等等!”一期哭笑不得,赶紧打断喋喋不休的弟弟,“医生,您这病理解释得也太不专业。”

 

药研抬抬眼镜,笑道:“专业点说,就是‘自己为难自己’嘛。一期哥,你是不是有烦心事?总觉得,你这段日子没什么精神,一起玩的时候也经常心不在焉。”

 

太刀讪笑,“大概是天气太热了,体力跟不上……”

 

“啊?最近不都只在空调房活动?”

 

他本该多想点借口,然而,正如药研所猜测的那样,满腹心事的人容易思维停滞,处处是破绽。

 

“不能跟我说说?虽然个子小,头脑可是名侦探级别哦!”

 

一期被逗笑了,抬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顶,“谢谢,我没事的。等入秋天气凉爽些,或许就会好起来了……”

 

药研在他掌心底下眨眨眼,真诚地道:“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够资格分享你所有喜怒哀乐的人,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可以稍微依赖下兄弟刀。”

 

一期只是笑。

 

“还是说,其实已经出现了?”

 

“我行情能这么好?”

 

“那当然!谁不喜欢一期哥呢!”

 

这话听在耳朵里落满酸胀,他自然不会和弟弟解释,这个人的确早就出现了,但也早就错过了。

 

虽然,无法彻底驱散他心头的愁苦,但兄弟间的信赖和关怀所带来的暖意,确实让他暂时打起了精神。作为回报,他主动提出帮药研把磨好的药粉罐搬到仓库去。

 

“这诊金不算亏。”药研咧开嘴笑起来。

 

一期一振在弟弟的目送下钻进走廊,日头还半挂在天空,他只得沿着荫凉处慢慢的走。

 

 

 

突然想起,他们最开始相遇就是在仓库。

 

山姥切凑在他身前,一言不发地塞了他一口糖,焦急的视线催促他吞下。无凭无据的,为什么信赖一个初次相见的人?大概,是因为他眼里写满珍惜,他挡在身前的双臂充满决心,没有人可以从那样坚定的背影后面夺走他。

 

可惜从一开始,山姥切国広之于他,注定是残忍的误会。

 

和别人一模一样的自己。

 

无法和别人一模一样的自己。

 

太刀青年推开门,在满当当的橱柜间找到了储存药粉罐的格子。他一瓶一瓶放好,又在略微落了尘埃的地板上走几步,推开窗,靠在墙边,放任思绪飘远。

 

被纳入本丸时,审神单独找他说了一席话。

 

“不论别家审神如何,在我这,刀剑不是工具,而是有灵有血的人,是独立、特别的。‘特别’这个字眼对人类很重要,标志着异于其他个体,令我们得以留下专属的生命轨迹。我希望你们也能如此。所以,我从不唤醒同一振刀剑,即便能分化些细枝末节的差别,也无法动摇本位灵格所赋予的普遍共同性。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同一座屋檐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当时是怎么答的,好像是,“会让别人分不清,很困扰。”

 

“时间能分清,困扰也就随之消失。重要的是,你,你自己——要知道,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有朝一日,当你因这最简单的道理而感到苦痛时,才会真正明白我立下这规矩的理由……当然了,最好是别明白。”

 

一期一振扶着窗棂,半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将肺里积沉的浑浊思绪缓慢往外挤。良久,一种释然的神情浮上了他的脸庞。

 

“您说得对,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是我来晚了。”

 

 

 

 

 

<下>

 

“兄弟这样子还真是头一回见……”胁差抬手递了一块辣味煎饼过去,打刀默默接了,却不肯吃,头埋在桌案上,像颗委屈的蘑菇。堀川叹到,“没想到本丸里竟有这等魅力无穷的人物,把我兄弟逼得茶饭不思,实在佩服!兄弟,能否慷慨引荐一下,权当个榜样,让我们也学习学习……”

 

山姥切半抬起眼,委屈的视线里混杂着羞窘。

 

“哈哈,我开玩笑的……”堀川连忙摆手,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弯起来。兄弟刀平日里是寡淡惯了的,突然瞧见这种模样,难免被他可爱的反差激出点恶作剧的念头。

 

旁边的山伏则轻拍兄弟刀的白布脑袋,语气温和地循循善诱,“即便那人不懂你的好意,又何须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准你真正的缘分其实另有天定。”

 

“又或者,只是时机尚浅……”堀川也将手搭了上去,“人与人的感情不是朝夕一蹴,他现在对你是了解不足,等日子长了,自然就迷上了。”

 

“你这话……”山姥切顶着两人的手掌,满脸通红。

 

“那是自然!”山伏自豪地朗笑,“兄弟不论样貌,还是武学技艺,都是一等一的好!”

 

“正巧,主殿不是安排了你出门修行?”话锋一转,山姥切敏锐觉察到势头不对,正待要跑,就被山伏按住肩膀,“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一边纾解愁结思绪,一边提升实力……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索性就将这段不愉快抛诸脑后——”

 

 

 

山姥切几乎是使出了搏命的力气,才从两刃的压制下跌跌撞撞逃了出来。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什么兄弟间敞开心扉,畅所欲言,根本全是幌子!

 

打刀愤愤地在月夜本丸中穿梭。要躲开山伏还算简单,可另一位兄弟刀的侦查能力极为优秀,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一想到他手里拿着斗笠和蓑披将自己逼入墙角的画面,山姥切整个刃本能地感到恐慌。

 

跑不掉的话,只能离家出走了……起码在万屋老板那儿躲一个晚上。

 

抱着破釜沉舟的悲念,山姥切潜在廊柱的阴影中,谨慎朝厨房跑去。趁着屋子里没人,他摸了个装食材的纸箱子抱在怀里,接下来,只要找到一处僻静墙角翻出去就算成功了。

 

打刀在角落处顿了顿,一鼓作气想要往外冲,刚站起来就教人从背后给抱住,下意识想拿手肘拐开那人,又被擒住小臂,半个身子拉得侧过来,原本横在下颌处的束缚也滑到腰际。

 

“山姥切国広……”声音里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顿时令他放弃了挣扎的念头。

 

两人在近似拥抱的沉默中默契地一动不动。

 

山姥切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他的心跳声平缓厚实,似乎对眼下的状况波澜不惊,反观自己则输一截,胸口不争气地鼓噪着。也许是嫌他吵,一期一振终于松开手臂,却仍维持着过分亲密的距离。

 

“走开……”山姥切推拒,因为刚才奇怪的氛围,心里慌乱不已。

 

“不过是修行而已,至于离家出走吗?弄得大半个本丸都出动来找人,您可真是厉害极了。”果然,一旦发现是他,态度立刻就变了。

 

山姥切被他带刺的话扎得泄气,顿时觉得有过那么一丁点旖旎念头的自己实在愚蠢。“……没落到你头上,你自然无关痛痒。”

 

“我只是觉得,堂堂‘国広第一杰作’大人居然比家里顽皮的弟弟们还会耍赖,着实看不过眼。”

 

山姥切被他刻薄的话气得眼角发红,口不择言地低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因为是名刀名剑,就随意把仿品的尊严踩在脚下吗?”他的胸膛急速起伏,眸中燃烧着愤怒。

 

一期一振只想大笑,我哪里是什么名刀名剑,对你而言,我也不过是拙劣的仿品。他心里发疼,又觉得这实在不公平,山姥切也该陪着他疼才对!

 

太刀勾起唇角,抬手遮住了山姥切的眼眶。

 

下一秒,颈侧传来尖锐的刺痛,被咬了。山姥切立刻不甘示弱地一拳把伏在肩上的人揍得后退了几步,正打在他下颌处,大片皮肤泛着紫红。

 

导火索被引燃。两个身影在月色下肆意宣泄着暴戾,实战经验丰富的山姥切明显占据上风,一期一振则毫无章法,他甚至并非在攻击,只是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对方。

 

当山姥切意识到他的目的时,已然被掀翻在地。手腕被牢牢禁锢在两侧,加上横跨在腰腹的重量,他动弹不得,只能气喘吁吁地瞪着头顶那张脸,听候发落。

 

太刀被揍得不轻,嘴角破了,鼻梁和颧骨也挂了彩。

 

正当山姥切以为高高在上的胜利者要开始继续嘲弄时,那人突然俯下身来,刺鼻的铁锈味近在咫尺,几乎要同自己的交融在一块儿。

 

“兄弟——”

 

一期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头,咬破舌尖勒令自己冷静,很快便重拾理智,将身下的人拉起来,潦草扛上肩。

 

当他把人扔给山伏国広时,山姥切为数不多的狠话还没能骂个遍,就被一个手刀利落地给敲晕了。

 

小个子胁差诧异地看了看他身上的狼狈,“你们……打架了?”

 

一期只得点头,道:“毕竟是‘国広第一杰作’,这点小伤已经算走运了。”

 

“抱歉,您受累了。”

 

堀川和山伏都是满脸歉意,一期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现在怎么办?就这样送出去?”

 

“虽然有点过分,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兄弟要是醒了,决计不肯依审神安排乖乖去修行……他对那块布的执着简直匪夷所思!”

 

见他二人打定了主意,一期一振不再多言,客套句“祝愿山姥切殿修行顺利”,便告辞向大浴场走去。

 

洗净身上的脏污和疲惫后,太刀换上整齐的出阵服。他先是去手合室确认山姥切已然被送走,随后才来到粟田口短刀的寝屋前,轻轻拨开条门缝,借着漏入屋内的月色,把弟弟们的睡颜端详了许久。五虎退和乱的中间空着副被褥,是专属他的位置。

 

一期收回视线,将门阖上,朝审神的寝居走去。

 

此刻,本丸内的光亮都已熄灭,众人皆入美梦,唯有他还清醒着。

 

“主殿。”太刀没有扣门,而是礼貌地在外面呼喊。

 

隔了许久,才听见一声模糊的回应。他整整衣襟,拨门而入。

 

悠纪披着羽织,坐在亮着台灯的桌案后,扫了他一眼后,问:“你脸怎么回事?”

 

“为了帮堀川派送山姥切国広去修行。”真实又合理的答案。

 

嘱咐他好好医治后,悠纪打了个呵欠,“麻烦来杯咖啡。”

 

一期依言取了粒胶囊放进机器仓内,按下按钮后,深褐色的液体灌入杯中,室内瞬间弥漫着清浅香气。

 

“谢了。”悠纪抿了几口,直起腰,转了转脖子,道:“好了,我醒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一期一振恭敬地行了个全礼,“我是来请求您执行‘習合’的。”

 

如他所料,对方陷入了沉默,而太刀仍是伏着背脊,倔强得纹丝不动。

 

“你……”终于,悠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白。”

 

审神的脸色僵硬得仿佛铁块。

 

太刀直起身笑了笑,道:“感谢您接纳了我的存在。这些日子,我过得非常充实,虽然也有不顺心的时候,但……”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悠纪突然打断道。

 

“是废话,也是真话。”

 

“你预备一直这么同我咬文嚼字地绕圈子?那恕不奉陪!给我出去!”悠纪暴躁地挥了挥手。

 

他只得敛了表情,轻叹一口气,“在我最初跨进这座本丸时,您同我说过一些话,还记得吗?”

 

悠纪缓缓皱起眉,“你……难道……”

 

“是的。我太过软弱,承受不了那般钻心蚀骨的折磨,因此,我恳求您收回我的灵魂。”视线笔直而坚定,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

 

悠纪深吸一口气,道:“好……我,我尊重你的意愿,但你起码得容我缓一缓。再说,最初将你召唤出来的是春绪,你难道不该……”

 

“主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期打断了她,“春绪小姐的灵力撑不过这两日了,在那之后,她将被夺去同‘审神者’这个身份相关联的所有记忆,我又何需多此一举?”

 

悠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半撑起身,“你、你从哪儿——啧,该死的狐之助!”片刻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颓然往后跌坐回去,盯着眼前的太刀低声道:“你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全都知道……所以,是因为山姥切?”

 

“不愧是主殿。”一期笑眯眯地称赞。

 

“……最开始那把一期一振,也就是我的近侍,他爱上了春绪本丸的山姥切国広。”悠纪揉着太阳穴,每每想起那太刀恋爱时期的各种表现便头疼不已。

 

“准确说是,彼此相爱。”他认真纠正。

 

“所以,我以为你们也会相处得很好。或许不一定变成‘他们’那种笨蛋情侣,但至少、至少!哎……他当初可是拼了命地保护你……”

 

“只可惜,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悠纪怔了怔,似乎在努力消化这句话背后的巨量信息,然而一期却不给她时间,“主殿,请您开始执行。”

 

“你非要这样急吗?”悠纪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我怕再多等一会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就要跑光了。”

 

“那便索性做个懦夫。”

 

“……您忍心看我在苦痛中煎熬?”

 

这话说得人没法接,悠纪默默翻个白眼,叹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给自己一次机会,多给‘你们’一次机会……”

 

一期不说话,直接抬手往自己脸上比划。

 

“喂,这分明是你自找的!”

 

太刀哈哈笑起来,“没错,我是自找的!”

 

悠纪无奈摇了摇头,道:“老实说,我觉得你挺坏心眼……”

 

青年垂下眼睫,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您便权当这是我心有不甘的一点小小报复罢。”说完,他再次俯下了身。

 

悠纪注视着眼前这副固执的背脊,也许是五秒,也许是十秒。最后,在某个时刻,她终于抬手施咒,那人跪伏的地板边缘随即浮现出一圈泛着红光的法阵。

 

一期一振直起身,对面前的审神者微笑道:“感谢您长久以来的关照。”

 

“再见,一期一振。”悠纪也报以笑容。

 

青年的身影很快变成了模糊的光点,汇聚成团,如一颗细小的流星坠入红色法阵。

 

这个瞬间被投射到案桌后的审神者眼中。仿佛慢动作一般,她的眼睫上下靠近,闭合,再次睁开时,那颗象征着灵魂痕迹的流星和地板上的红色法阵齐齐消失,一切又恢复如常。

 

手边放着半杯咖啡,悠纪端起来喝了一口,突然觉得十分疲累,便脱了羽织钻进被子,沉沉睡去。

 

 

 

 

 

回归本丸时,堀川和山伏立在门侧,一见他,便奔上前热情地给与拥抱。堀川很是欣赏他绑在额前的幅巾,山伏则是对他挺拔的身姿褒奖个不停,当然,感叹最深的,还是他潇洒脱去褴褛布的决断。

 

兄弟三刃吃了顿简单的团圆饭,泡过澡,浑身舒畅地躺在被褥里听山姥切细数修行途中的见闻。

 

堀川趴在枕头上,目光灼灼,“兄弟变得比以前自信许多,实在太好了!”

 

“我要多谢你们,虽然……用的手段稍微粗鲁了点……”

 

堀川和山伏相视一笑,“你不记恨便好!”

 

山姥切摇摇头,诚恳道:“若不是你们下这一记猛药,我肯定还如当初那般懦弱,不敢直面长久以来束缚自己的过去,又怎会有今日的我?”说到“猛药”,自然就想到了那个晚上同自己扭打成一团的人。“……一期一振的伤好了吗?我当时一根筋过了头,手上没分寸,说来,我是欠他一份人情的。”

 

“近侍阁下?他没受伤啊……每天都和隔壁的山姥切蜜里调油,就算伤,也是甜伤吧?”堀川不禁笑起来。

 

“……我说的不是‘那个’一期,是……是后来的那振。”

 

这下连山伏也困惑了起来,“兄弟,什么‘先来’、‘后来’?本丸只有一位一期阁下啊!”

 

兄弟刀没有在说谎,也不会特意设计一个恶劣的玩笑来戏耍自己。

 

山姥切浑身发冷,他坐起来,肩膀微微发抖,“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只有一个?还有第二把!那天晚上我打算逃跑,是他截的人!他嘲笑我没胆子去修行,还不如他的弟弟,我忍无可忍揍了他一顿,又被他……被他……”

 

压在身下,差点吻上来。

 

一瞬,仿佛回忆被篡改,他们之间的过往翻转反色,突然就能被解读了。

 

“兄弟……”堀川凑过来扶住他的肩,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修行时间太长,累了?还是你把旅途中发生的事和以前的混淆了?”

 

山姥切只虚弱地摇头。

 

堀川迟疑着,缓缓道:“那天,你偷偷拿了个箱子垫在墙角,准备翻出去,是我拽住你的布把你拉倒在地。虽说是发生了点小争执,但我们没打架啊?”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面对梦呓般失神的打刀,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今天就先休息吧?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兄弟?!”

 

山姥切推开他二人猛地奔了出去,他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夜风中抖得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

 

堀川和山伏边追边喊:“你去哪儿?先把衣服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办?”

 

寝居的门突然发出砰的一巨响,审神吓得从被子里弹了出来,当她看清来人后,直砸着嘴抱怨:“又怎么了?你们这一个个的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山姥切国広跌跌撞撞的,几乎是摔在她案桌边。

 

“……人呢?”

 

他声音嘶哑,听不清的悠纪只好披着被子凑近,“什么人?”

 

“一期一振……一期一振在哪?”

 

悠纪翻了个白眼,“他能在哪儿?温柔乡里躺……”

 

山姥切双手猛地一拍,突然蹭上桌案,眼神凄厉,逼得审神不住往后缩。“不是‘那个’一期一振!是另外一个……你答应了每天八碗饭养他那个!”

 

“……你在说什么啊?”悠纪满脸迷茫,“我从来不会召唤第二把相同的刀剑,这可是铁则。”

 

山姥切揪住她的肩膀,断断续续哽咽着,“春绪把他召唤出来的,我抱着他拼命跑……躲在仓库里,害怕被你发现,我不希望他被刀解!我喂了他根平糖,他活过来了……他明明活过来了……”

 

“山姥切,春绪的灵力早就枯竭了,怎么可能召唤出刀剑呢?”悠纪长叹一口气,安抚道:“你刚修行回来,这四天走了许多路,是不是累昏了?赶紧去休息吧……听话?”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失了轮廓,扭曲着混杂成光怪陆离的黑。深渊般的黑暗将他全身缠得密不透风,没有一处可以呼吸的地方。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兄弟?!”

 

堀川和山伏总算赶到,忙将山姥切从悠纪身上抱下来。他的体温低得不正常,呼吸急促,间隔越发加深加大,额头和颈侧不断渗出汗珠。

 

“不好,过呼吸了!”悠纪赶紧指挥堀川去柜子里翻了个纸袋子,罩住山姥切的口鼻,“他这是怎么回事?”

 

堀川满头是汗,“我们也被吓了一跳……突然自顾自的说什么‘这个一期’‘那个一期’,一会儿又念叨起‘第二把一期一振’,然后就发了疯似的冲出门去……”

 

悠纪皱起眉,“难道是,修行途中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被附了身……气死我了!我好好一个人送出去,横着回来!那帮混账干什么吃的!”她急火攻心,随手扯件羽织就往外冲,大喊道:“长谷部——”

 

“在!”不知何时便候在门外的打刀半跪在地。

 

“把山姥切修行用的道具全拿上,跟我去趟时空局!”

 

“遵命!”

 

 

 

 

 

极化归来的打刀足足躺了两天两夜才苏醒。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癔症消失了,不会再拉着人追问一个幻象的下落。不幸的是,他又多了些别的奇怪毛病。

 

这日午后,正是入秋后不久。太阳洒下金光,被烘烤过得草地散发着干爽的青草香,几刃颇有年资的太刀就着绿意,正聚在廊侧喝着小茶。

 

“喂,你们看,小家伙又开始了……”鹤丸国永拿下巴指了指。

 

闻言,其他人纷纷投去视线,就见一个白布翻翻的身影在院中缓缓移动。

 

他看上去像在散步,却又过分拖沓。每棵树都要仔细绕过一圈,再抬头盯着树冠,仿佛那些交错的枝丫间藏着什么旁人瞧不见的宝物。

 

“这孩子……是否迷路了?不如让老人家我去帮他一把。”

 

本来还忙着吃油豆皮的小狐丸赶紧把人拦了下来,汗颜道:“兄长大人,能在本丸里走丢的也就只有您了!拜托了,您好生坐着就行。”

 

三日月宗近歪着头,略有些不满,但很快又被塞到嘴里的铜锣烧引走了注意力。

 

“我看他不像是迷路。”莺丸搓了搓指尖黏上的面粉粒,道:“这就跟小动物一样,太久没回家了,什么犄角旮旯都要重新视察一遍,跟我们人类画地图是一个道理。”

 

“莺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诌了……”鹤丸快活地笑起来。

 

髭切嘬了一口茶,道:“也就离开了四天,这弹丸之地能翻出什么新鲜事?”

 

“兄长!我听今剑说,修行经历的时空与我们此处的不尽相同,或许山姥切真的走了很远很长的旅途。”

 

“不止四天?”吃完铜锣烧的三日月宗近试图加入。

 

“也许是四年。”莺丸一本正经地胡诌。

 

太刀们围着零食叽叽喳喳起来,不时向草地上的后辈投以慈祥关爱的眼神。

 

山姥切国広仍是自顾自地画着“地图”。

 

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他的新习惯之一。

 

当他无法从别人口中得知一期一振的消息后,只好铺开记忆,搜寻那人出现过的每一处。他奔跑过的草地,倚过的树干,爬过的枝头,藏过的草堆……只要是他脚步覆盖过的地方,全不放过。

 

尽管如此,仍是一无所获。

 

仿佛日光下蒸发的水气,就那样,消失了——在最开始,这对他而言是如恶劣谎言般的噩耗,随着时间的冲刷,巨大的窒息感逐渐坍缩,变成了横陈在理智面前的冰冷事实。

 

没有人谈论他,记得他。除了自己。

 

山姥切仿佛一个终日失眠的梦游症患者,在现实中徒劳追逐梦境的幻影。

 

 

 

“兄弟,今天也要去那里吗?”堀川铺开被褥。

 

山姥切点点头,“放心,还是老样子。”

 

这是他的新习惯之二。

 

“好……最近天气转凉,如果觉得夜风寒,就早些回来,或者,多添件衣服再去。”说着便从衣橱里拿了羽织递过来。山姥切道声谢,听话地穿上。

 

“兄弟,可要保护好身体,若是你病倒,就没人陪拙僧去山瀑下修行了!”山伏国広拍了拍他的肩膀。

 

山姥切跨出门,外面正是月朗星稀的良夜,他莫名浮现一抹笑容,朝目的地不紧不慢地走去。

 

他拐过几个廊角,来到一处僻静角落。杂草长势喜人,漫过了脚踝,想当初他被那人摁在地上时,这里还只冒着指节长度的苗儿。

 

山姥切在墙边坐下,放空思绪盯着空中明亮的银白月轮。

 

“夜深露重,若是长坐于荒凉空地,阁下恐怕会受寒,还请早些回去休息。”纤细的孩童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山姥切四下搜索,很快发现一团黄褐色的东西正向自己移动。

 

“狐之助?”虽然借了管狐的躯体,实际却是时空局派驻在本丸的通讯员,它通常直接透过审神传达信令,因此,刀剑男士一时辨认不出便也不奇怪。

 

“我待够了时候自然会走。”

 

“我常见阁下在此处眺望夜空,甚是好奇。”狐之助跺着小步子在他身旁坐下,也学着山姥切的样子,抬起毛茸茸的脸。

 

山姥切疑惑道,“你既然知道我总会在此处,为什么往日不做声,偏偏今天要跳出来?”

 

“因为今日白露。”它眯起眼,像是在笑,“秋夜清凉,我害怕阁下吹了冷风,染上病。”

 

山姥切不禁失笑,“我不过是一把仿品,值得你这样紧张?”

 

狐之助晃着尾巴,幽幽道:“真品、仿品,有时只在人一念之间。若缘分未到,真品也是分文不值,反之,则仿品亦能胜真。”

 

山姥切听得怔住了。

 

狐之助又道:“既是一模一样,又如何分辨真假呢?不过唯心。好比现在,众人皆曰,所求非真,然而您所求的真真假假——区区旁人,如何能懂?”

 

他嘴唇翕动,明明有无数汹涌的情绪在心里翻江倒海,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良久,突然觉得颊边有些湿冷,抬手一摸,指尖便沾染了一层薄凉的水。

 

“您的泪水,是为一期一振阁下吗?”狐之助问。

 

山姥切缓缓捂住脸,指缝间不断渗出更多的眼泪。他胡乱点头,整个人哆嗦着,像一个久病未愈的伤患,喉间喑哑着破碎的音节。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指节、手腕滴落,并非是毫无价值的砬石,却因着那人已无缘来接,只能徒缀在草叶尖头,凝结成秋夜的露珠。

 

“既如此,那我便要行使身为赢家的权利了。”狐之助将一只前足搭在山姥切的手腕上,轻轻一点,就让对方瞬间撤掉遮挡,露出满面的泪痕。

 

“……你与他,打赌了?”

 

狐之助歪歪头,道:“告诉您也无妨。”它阖上眼睛,额间的印记发出隐隐红光,山姥切便听到从那毛茸茸的身体里传来一期一振的声音。“若他对我的死无动于衷,那么我赢,若他……因我而落泪,便算你赢了。”

 

狐之助扬起尾巴,在山姥切面上温柔轻拂,那些闪烁着悲伤的水痕便即刻消失不见。

 

“是我赢了。因此,山姥切国広——我将收回你心中有关一期一振的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