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AND FOUND

 

年末聚餐,系里的同学特地邀请了在目标公司担任人事部要职的前辈,为的是疏通关系,好在竞争激烈的内定名单上抢占一席之地。

三月就是毕业求职季了。

虽说念的专业相较其他而言出路更有保障,仍是不敢松懈,任何微小的机会都必须牢牢抓住。因此,即便是素来讨厌嘈杂场合的人,在室友深刻的“就业压力论”之下,也不得不收起浑身的刺,温顺地在人堆里坐着,装成懂事而乖巧的样子跟夸夸其谈的陌生学长碰杯。

“劳您照顾了,前辈。”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被烧烤的油烟浸过,透着焦糊。

对方喝了很多酒,西装领口敞开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红,沾着啤酒泡沫的嘴咧出一个油腻的笑容,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什么,却根本传不到耳朵里。

 

注意力悄悄地移到旁边一桌。

“——唔!”他立刻便在心里叫苦。

不好。

眼睛,对上了。

仿佛触了发烫的碳块,他赶紧抽回视线,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听自己桌上的人打着酒嗝的高谈阔论。

 

“大家放心!嗝~等名额,定下来了!有我,哈哈好帮你们,嗝~打点一切!嗝~轻轻松松地,都包在我身上!”

“那是!前辈在公司里是重量级人物,您的名号一端出来,谁不得恭顺点头?”

“前辈可是OB传奇,本事大,签了好几个本校学生。有您保驾护航,我们自然是不担心的。我们几个今后就全仰仗您了!来,我敬您一杯!”

“哈哈哈今天见到这么多,嗝~有冲劲儿的年轻后生,够开心!”将喝空的啤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上,兴致高昂的前辈腾地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地,旁边的人赶紧扶了扶。他红光满面地扫开肩上的手,扯开嗓门喊道:“没、没事儿~大家敞开了喝!这些,全部都!我请客!”

饭桌上立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山姥切原本被碳火熏得灼热的皮肤越发难受了,他缩着身体,慢慢将椅子往后挪动,从人堆里寻到条缝隙。姑且还是说了句“失陪一下”,低而轻的声音被冒着酒精味儿的喧闹吞没,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站起来的时候,特意背朝旁边那桌,绕了个圈子走到位于角落的洗手池。

一排水泥砌成的小竹林充当了分隔带,山姥切躲在漆得青绿的装饰植物后面掏出手机,给室友发邮件。

「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替我跟学长说声抱歉。」

看了眼手机时钟,显示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从聚餐开始到现在,坚持了快三个多小时,早就刷新个人最佳记录了。

他吁了口气,按灭屏幕,拧开水龙头掬了把水扑到脸上,因为太烫,感觉水珠一接触到皮肤表面就化掉了,无声无息地冒着烟。

 

“擦一擦?”

还没彻底直起身,垂下的视线里就突然多出一块叠放齐整的手帕。

不必抬眼,也知道站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谁。

“……要帮你么?”那声音似乎轻轻笑了。

“不用。”

他抓了手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些,刚才在餐桌上收起来的刺因为眼前的人而瞬间刺破皮肤,将自己层层覆盖住。

一期一振苦笑着指了指对方手中的手帕,示意他赶紧将脸上的水擦掉。

“庄田没有骗你们,他在那边的人事部的确算得上能左右决策的重要角色。”接过沾着湿润的手帕,直接塞进裤子口袋,“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公司明年的内定名额只有四个位置,如果饭桌上这些人都是你的竞争对手,那最好不要孤注一掷。考虑考虑别的公司吧,比如……我这里?”

 

这算什么。

山姥切攥紧了一侧的拳头,沉默地摇摇头。

刚才擦拭水珠的时候,手帕上淡淡的香味残留在鼻间,柔和、甜美,还透着几分高雅,大部分的男人在闻过之后应该都会铭记于心吧。可惜,对自己而言,这样的气味却像是滴落在烧烤纸上的油,只会滋滋地炸裂。

“这么不信任我?也对……”一期自嘲般笑了笑,“毕竟是久未联系的兄长,会戒备也是合理。”

“我才不是你弟弟!”披在身上的刺弄疼了自己,也弄疼了别人。

“……是么。以前好歹是会礼貌地喊‘一期哥’,多年没见,竟然变得这么目中无人?”

山姥切忍无可忍地瞪他。

现在的自己大概是一只生气的河豚,膨胀着身体,想要吓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威胁。

“终于肯看我了……”

好像刚才带着挑衅的话语不过是假象,而这个微皱起眉,苦涩中夹杂着无奈神情的一期一振才是真实。

 

高中考上的学校跟老家离得很远,只好借宿到当地亲戚家。

刚住过去时很不适应。来到新土地的肠胃失调,繁重的学业压力,还有从零开始的人际交往,像不停叠加的石头一样压在胸口,没多久,疲惫的身体就因为小小的感冒而发起了高烧。长辈们没能及时从工作里脱身,当他躺在床上,烧得脑子发晕时,同住一个屋檐下年长自己三岁的一期一振竟然从学校里赶了回来,果断地背着自己奔向附近的诊所。

当时是春末,还没有谢尽的晚樱在颠簸的视野中随风坠落,啪嗒啪嗒地碎在脚下。那人脖颈处渗出的汗珠将花瓣蒸腾成带着咸味儿的染料,在他心底,留了一串透红的足印。

 

“能让一让么?”

一位客人粗声粗气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然而,一期回过头去不知是做了什么表情,那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瑟缩了一下,居然掉头走开了。

山姥切侧身想绕过他钻出去,可逃跑不成,反还被抓住了手腕。

“……放手!”他卯足力气甩了一下,然而钳住自己的手指像铁链一样,根本挣不开。

 

一期一振静静地看着他,金色的瞳孔里藏着熔岩般愠怒的颜色,令他的眼底显得有些发红。

山姥切比起小时候拔高了一截,身形却依旧瘦削,握着的手腕摸起来全是骨头,他怀疑这人根本就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刚来家里借宿那会儿,自己就时常提醒他要注意营养,不要挑食,但内向寡言的山姥切虽点头应了,却从不肯实践。因此,当他从床上把烫得通红的人抱起来时,真是又心疼又恼怒。要不是父母打电话到班导那里,帮自己请了假及时赶回来,这孩子估计能烧到抽筋!他在家附近的诊所里陪着他挂了一个星期的水,三餐都亲自监督,丁点儿不许剩下。

病床上的山姥切格外听话,到出院的时候,居然还被他喂胖了点。

也许是看在这细心照料的份上,山姥切渐渐对自己少了许多生分,添了一层不声不响的亲近。课业上遇到解不出的难题,会抱着文具来敲门,认真坐到自己旁边写笔记。轮到他做饭时,会主动帮忙洗菜,偶尔还跟自己聊一聊班里同学的趣事。而最明显,也是最令他欣慰的,是山姥切对自己的称呼。

从生硬的“喂”、“你”、“那个”,变成了“一期哥”。

少年还没变声的嗓子,软糯软糯的,粘在他心头。偶尔因为他不经意露出的笑容,心脏跳得失了节奏,那软糯的黏糊糊的东西便被抖得落下一层粉,呛得他肺里都发红。

 

“出去说……”

一期拉着他朝店外走去,路过柜台时,指了指山姥切所在的那桌,道:“麻烦一并记在我账上。”店家微笑着行礼,毕恭毕敬地道,“好的,一期先生。感谢您平日的照顾,欢迎下次光临!”

山姥切原还想向室友求救。远远看过去,就见他已经将领带缠到头顶,开始和其他人晃着酒瓶高声唱起歌,便也只能作罢。

 

“你想说什么。”尝试着抽回手,仍是徒劳。

真不懂这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一期一振在前面走着,西装挺拔地经过路灯底下时拖出道沉闷的阴影,山姥切用力踩上几脚,也无法让他回头。

 

他是喜欢过这个人的。

细腻又温柔,可靠又认真的,比自己大三岁的男生。

喊他“一期哥”的时候,金色的眼睛会微微眯起来,笑得很开心。他觉得这个人很好,想呆在他身边,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看他更多的表情。当时的同龄人讨论的都是女孩子们的胸部,而他,却在为交替洗澡时不小心看到那人的身体而彻夜难眠。一知半解,但又模模糊糊地明白,这样好像是不对的。

可若是心能听话,他早便省下这烦恼,加入到“正常男孩”的群体当中去了。

 

深夜里急促的脚步声引来了几声犬吠,一期停下来看了看,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公寓附近。

转过身,视线首先触及的是山姥切被握住的手,安分地垂着,不再挣扎。

“马上就是新年了。”他扫了眼自己的手表,距离午夜不过短短几分钟。“一个人过节很寂寞,到我家来吧?一起喝酒,聊聊天,我们很久没见了……”

一辆自行车打着灯从山姥切身后接近,他松了手,揽着他的腰靠边避让。

刚放开,那人就预备逃。

一期伸长手臂一掌拍到墙上,将人困在胸前。

“……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他以为自己会生气。但出乎意料地,说出来的话竟一点怒意都听不见,只有满满的不甘。

 

临近毕业的时候,山姥切一反常态地和自己拉开了距离。之前那种带着仰慕和憧憬的目光如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应考而增加的课程使得他没有时间去将缘由探个究竟,因此,直到顺利考上大学,搬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他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问山姥切要这个谜题的答案。

尽管上了大学后也曾尝试给他发邮件,打电话,却从未得到过回应,抽空请了假偷偷回去找,却被学校告知他已经回了老家。他只能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和床一个人喝闷酒。

 

“不想。”

山姥切抵着他,手臂艰难地在两具身体间隔出空隙,否则他怕自己会喘不过气。

“……也对,这种特殊的日子,比起交情不好的远亲,还是想跟女朋友一起甜甜蜜蜜吧?”

揶揄的语气,令人不快。

山姥切用力在他胸口狠狠一推,那人终于被震得往后移了几步,皱着眉立在原地。

“……你……你才是,不要在这里戏弄我!去找温柔可爱的女朋友啊!”

他咬紧下唇,逼迫自己将爆发的情绪吞回肚子里。

 

山姥切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

简短,直白,又无惧。

没有落款,但是画了一个做笔记时常用的符号,而且,他熟悉自己的字迹,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

投递的那天,最后一节课就在他们班的教室上。山姥切按照计划,趁着大家离校时将载着自己心意的白色卡片放进了他的抽屉,走到半路,又不放心地折回来,将纸片往抽屉深处推了推。

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熬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放学后,他抚着躁动不已的胸口,等候在一期一振的房里。而很晚才推门进来的人见了他,只一如平常地问,是不是课业上又碰到了难题,绝口不提信的事情。

 

“你在故意惹我生气吗?”一期走回他跟前,投降般道:“我没有女朋友……心里装着别人,还去和别的女性交往,也太差劲了。”

他曾经想过,山姥切或许是发现了他那些藏不住的心思,觉得困扰,所以才默默地跟自己划清界限。毕竟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摆上台面的关系,只凭着青春期心血来潮的萌动,也不敢厚着脸皮要求对方陪自己压上全部未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释怀。

相处的时间不过短短一轮四季,却像是永恒定格的记忆胶片,不断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是刚才那条手帕的主人吗?”山姥切的声音闷闷的。

“……不要明知故问啊。”如果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走回正轨,那可真是白费力气了。

 

山姥切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却又是作势要挣开。

一期一振干脆直接把人抱住了,他耐力再怎么好,也无法忍受喜欢的人一次又一次从自己身边逃走。

山姥切被他圈在怀里,一动不动地,因为刚才那句“明知故问”所带来的打击而陷入了短暂的发愣状态。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受欢迎,可是,当真听到他有了心上人,还这样贴身携带对方的东西,心里就控住不住地皱成一团。

像当年他装作没看见的那张卡片,被人随意扔在角落。

他自以为已经放下了这段少年时期的无疾而终,却没想到,当再次被挖出来放在眼前,依旧是那样地伤人。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趁放学没有人的时候,放进了你课桌的抽屉里。”锁着自己后背的手松了些力气,“我思考了很久,烦恼了很久,虽然无数次想要放弃,可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它擅自地对你抱有期待,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起了笔。”顿了顿,山姥切哑着嗓子,认罪一般道:“那封信的内容是——「我喜欢你 明晚告诉我答案」。”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在积攒勇气撕开一道假意愈合的疤,让里面的脓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后来,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把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这就是‘哥哥’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一期松开桎梏,像是忘记上油的机器人般缓缓低下头来看他。

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肺里积年累月的糖粉统统吹走。

他问,“我的座位号是多少?”

山姥切呆呆地望着他,答道:“……十八。”

 

很好。

现在,他生气了。

超生气,几乎要被气哭!

 

一期一振近乎啃咬般地吻着不停挣扎的山姥切国広,他的西装被对方攥在掌中,揉出大团大团的褶皱,也许要送洗烫店才能熨平。

突然想起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接吻。有些懊恼地缓下节奏,但还是一点不客气地在对方口腔里翻搅着,舔舐他柔软的内壁,引得怀里一阵哆嗦。直到身后路过的几个女学生惊叫着跑远,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点距离。

山姥切急促地汲取氧气,他恼怒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你……呼啊……你、干什么!”

“我的座位号不是十八……”一期意犹未尽地亲了亲他湿润的下唇,继续道:“怪不得听到后排的女生聊天,说收到过一封奇怪的匿名告白信,如果当时找他们要来看看,一定就能发现你的字迹……啊、所以,第二天晚上才会特意在我房里等着?这么说来,突然疏远我,是因为误会我拒绝了你的告白?那你这几年,都在因为这种理由对我避而不见吗?!”

倾倒而来的话语在耳边炸开来,山姥切应接不暇,每句话对他来说都是揭露过往历史的残酷真相。

“啊啊——你就像弄错了门牌号的粗心邮政员一样可恶!”

一期一振猛地又抱住了他,力气之大,让他以为自己说不定会被勒死。好在对方很快就卸了劲儿,轻轻搂着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地摇晃起来。

“说,你要怎么赔偿我?”

一期咬着自己的耳垂,冰凉的鼻尖蹭过颈后柔软的皮肤,引得他缩了一下脖子。山姥切舔了舔嘴唇,发干的喉咙艰难地挤出声音,“不赔……我都已经放弃了……”

“你现在就在这户人家的正门口。难道不该履行职责,将功补过吗?”

一期把他压在墙上,双手垫在他的身体和冰凉的石头间。

“你先回答我,手帕是谁的东西……”

“哈哈,吃醋了?”耳边传来得意的笑声,“香巾是买给母亲的礼物。当时看你湿漉漉的,身上又没有别的东西,就拆了包装。你别想歪,我可受不了再被你误会……”

山姥切这才将手环上对方的后背,反正这套衣服已经皱了,他应该不介意自己再揪两下。

 

他们静静地相拥,交叠的胸膛间生出暖融融的热度,将冬日的寒意隔绝在外。

“喜欢你。”山姥切国広凑在他耳边,终于将投递失败的卡片塞进了正确的收信箱。末了,又小声补充一句:“现在就给我答案……”

一期一振沿着下颌一路亲吻过来,贴着他的嘴唇,执拗地来回摩擦,不时故意弄出啾啾的声响。

山姥切催促似的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压在身上的人才慢慢蹭起来,抓过他的一只手掌按在左侧胸口,勾起嘴角,同他额头相抵。

“……国広,你已经在我心里住了六年。从今天起,你要把我家的地址背牢,可不准再走错了。”

 

手表的时针早已爬过午夜,代表新的一年已然来临,而那些不慎遗落的重要的东西全都奇迹般寻了回来,分毫不差地,落在恋人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