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埃於懷

“秋田和信浓的寓言故事,前田、平野的连环画册,厚的漫画,乱的推理小说,博多的……《股票投资一号法则》?”一期盯着手里印着奇怪标题的书,不由露出苦笑。

“还、还有我的童话故事集……”五虎退踮起脚,将一册硬壳书叠在自己手里抱着的小丘上,“谢谢一期哥!”

一期调整了下书堆的倾斜角度,腾出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这仿佛是深埋体内带有强迫性质的反射动作。若是从未化作人形,便无法体会到肢体的触碰竟是这样方便,有时不必费一言一语,便能传达自己的心意。

“还有谁的书要拿到仓库去么?”

“没有了……啊、後藤哥哥说,他的书是从山伏先生那里借,不用我们帮忙还。”

一期在心里数了一遍,发现有缺,于是接着问:“包丁和毛利呢?”

“诶?”一向乖巧诚实的退,居然结结巴巴地说起谎来了。“我、我不知道哦……我没有看、看见过他们的书……”

性格弱气的弟弟眼神游移,不肯同自己对视。一期摇摇头,也不追究,只在心底默默盘算,什么时候请那两个弟弟到自己房里推心置腹地畅谈一次。

 

本丸的统率者是个在现世以教书为生的中年女性,非常热爱阅读,各种领域都有涉猎。刀剑们虽多对活字却而远之,不过,倒很喜欢听审神亲口评述。她乐得搬来了许多家中藏书,好在肚子里存的故事说完时去仓库里翻点新的,继续讲给下属们听。

唯一对书籍本身展现出兴趣的粟田口派,倒不是好奇那些冰山一角的故事,而是被药研屋子里备来打发时间的闲书给养出来的。

说来,也是药研挑的书太凑巧。

先是谜题连环的推理故事吸引了乱,再是趣味横生的连环画册引得短刀双胞胎爱不释手,打斗场面热血澎湃的漫画则更是让一贯男孩子气的厚和後藤兴奋不已。渐渐地,看书成了短刀们的新进爱好。大家时常相互分享,哪怕所读题材关联不大,都讨论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少有人至的仓库,变成了一期替弟弟们搬运书籍的定时造访之地。除了审神者的藏书规整排列在架子上,其余物品都是随手堆放,因此,行走空间狭窄,须时时注意脚下。

太刀抱着一小座书山,谨慎而缓慢地穿行,然而,过程中还是将几件杂物挂翻在地。

“谁?”屋子深处传来警惕的问询。

“是山姥切殿么……”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将这把刀的声音记得如此精准,光凭简单两个音节,就敢笃定。

“一期一振?你来这里做什么……”语调仿佛不高兴的猫尾巴,向下坠去。

一期也顾不得脚边的障碍,他拿下巴压住怀里的书,疾步走近山姥切所在的仓库角落,一串七零八落的声响被他抛在身后。

“您受伤了!”虽然被屋子里的尘屑溶解掉了些,但确实能闻到一股铁锈的气味。

山姥切蜷坐在墙角,刀倚靠着胸口,一条腿伸直了搁在地板上,能清楚看见裤子上渗着血污。

“擦伤而已,不碍事。”

一期将书放下,也不管对方是否允许,直接凑近过去查看伤口。

山姥切总是故意将自己的衣着弄上些脏污,裤子也常年剌着两条口子,现下,他腿上豁口还多出了一道。

“您管这个叫擦伤?”布料被划开后,能看见深深绽开的猩红裂口,因为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翻开的皮肉间血流不止。几乎是快要到中伤的程度了。

山姥切不服气地顶嘴:“就是擦伤,你不要……嘶!别碰、你!”

明明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叫出声来,为什么不去手入室,偏要固执地躲在这尘埃遍布的小屋子里,逞强也请分分场合罢。一期冷着脸,握住他的伤腿抬到自己膝盖上,随后从衣兜里摸出块洁净手巾,小心地包扎起裸露的伤口。

“这只能暂时性地止住出血。”一期将手巾打了个结,继续道:“我建议您立刻去手入室。虽然经过治疗后能获得痊愈,可在那之前,没有任何方法减轻疼痛。请不要为了逞强折磨自己,若是您觉得行走不便,我可以……”

说到这,他停住了。

接下去的话,换了任何一把相同体格的刀,或许都会毫不犹豫地提出,但,一期到底是没能开口。

对上山姥切国広,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友善温厚仿佛毫无用处。

第一次相遇,他满心欢喜地同山姥切分食热腾腾的宵夜,本以为对方那杯没来得及加糖的牛奶是友好的信号,自此却再没喝到。第二次面对面,他歪打正着治好了对方打嗝的毛病,没听到感谢,反被摁了道红手印,山姥切许是对他的暴力疗法有了阴影,见他在小药屋里坐着,便要转身走人。

事未过三,他却已开始畏首不前。

“我在这里呆着就好。午后还有出阵任务,左右也是要遇上枪的,索性等打完了再进手入室。”

山姥切庆幸他把话收住了。

经过前两次短暂的相处,他基本认定了这把御物太刀本质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却偏偏有些不得要领,弄得山姥切拿不准到底是该靠近他,还是该躲开他。刚才,若是他直言要担着自己去手入室,还真不知如何拒绝。

他不喜欢躺在手入室里闻那熏人的药汤味儿。主上是个节省派,除非重伤,否则都是等任务结束后,放任他们自然修复。因此,为了能一瞬脱离治疗室,他在负伤后总会越发冒进,就是希望能达到申请加速符的血线,今天却是没算准,只好躲进仓库里挨着。

听上去很幼稚,因为讨厌气味而拒绝治疗。

他的室友对此颇有微词,却从来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若是将理由告诉眼前的太刀,他大概会嗤笑自己孩子气,然后不由分说地押着自己去手入。

山姥切回忆起萦绕满室的草药味,忍不住皱起鼻子。

“那,起码回到自己房内,用睡眠恢复下身体的疲惫也好啊?”

“回去的话,狮子和浦岛会很啰嗦。而且,我不想弄脏屋子……”

一期沉默半晌,觉得心头的无力感逐渐增加,在超越某个阈值后,他干脆放弃了反复思忖的各种说辞。

“失礼了。”姑且还是提前道个歉。

太刀将手臂伸到过山姥切背后,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抄过膝弯,将人打横抱进怀里,随后靠上之前打刀倚着的墙壁,些许的余温还残留在上面。

事发突然,他也没料到一期敢做到这种地步,来不及反抗,就被牢牢固定在陌生的怀抱里。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休息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是你弟弟!”山姥切气愤道,这种姿势根本就是打算哄小孩子睡觉。

一期无奈笑了,点头道:“是,我非常清楚。如果是我可爱的弟弟们,那么,被这样抱在怀里应该感到非常开心,搂着我的脖子让我给他们读睡前故事。”因此,无需山姥切的厉声提醒,他当然明白抱着的是谁。“我知道自己远不及舒适的被窝,但若同背后这堵冷硬的墙壁相比,倒是有十二分优胜的把握,请您不要拒绝我的自告奋勇,就在这不太柔软的临时被窝里睡个午觉吧……还是说,您更愿意去手入室?”

山姥切被最后这句话唬住了。

一期见他停了扑腾,心底自嘲般吁了口气。

当他一片真诚向山姥切示好时,往往无法顺遂,而狡猾的小聪明反倒扳回一局。正应验了那位旧友常挂在嘴边的话,刃生需要惊喜,什么事情都能如自己所料,心就会早早死去——在这个瞬间,鹤丸国永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手臂间的人安静了下来。

山姥切还揣着跟他作对的心思,身上的力气是悄悄地、一点一点卸掉的,故意不想让太刀觉察他的妥协。虽不服,但诚如他所言,自己倚靠的怀抱的确很暖,他胸口搏动的心音透过贴合的躯体传过来,沉稳而有力,像是有一种安抚的力量。

“你的衣服……”

一期扫了眼内番服上被蹭到的血迹,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过后我帮你洗干净。”

“不必,我真的……”

“就当是还临、临时被窝的人情!”山姥切打断了他的话,头偏在他肩窝里,算是接受了太刀多管闲事的好意。

“如果这样能让您安心的话,那便劳烦了。”

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话,仓库里归于沉寂,只是,山姥切的鼻息间偶尔会掺杂一两声低闷的嘶喘。

“还是很疼吧?”一期垂眼去看他。

“……不疼。”

虽然已有前车之鉴,但顽固到这个地步的打刀,已不是带来惊喜,而是令他担忧了。一期思来想去,删掉了脑海中浮现的各种直白表达关心的词句,选了非常绕弯子、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手段。

“接下来,您就当做是我在自言自语。”

他从之前的书堆里抽出一册,拿在手里。两手围拢的姿势使得怀里的山姥切紧张地动了动,覆住脑袋的白布堪堪擦过自己的下颌,有点痒。

一期随意挑了个开头,告诫自己收起平日里哄弟弟的幼稚语调,将声线尽量拿捏得平稳些:“有一只小猫。它向屋后的水田信步走去,走上了窄窄的田埂。水田中有一条小鲫鱼,看到了白色的小猫,问道:‘你是谁呀?’1

这人竟读起睡前故事来——还说没把他当小孩子?

山姥切准备抗议,可刚抬起眼,就被太刀专注的侧脸打断了计划。

“‘我是小猫。’小猫回答说,它那圆圆的眼睛滴溜地看着小鲫鱼。这时,水田里鲫鱼妈妈说话了:‘可不要跟小猫讲话呀,一声不响地快躲开吧,别吵嚷!’‘为什么呢?’‘被那家伙抓住,可就完了。’”

一期一振的声线比自己高,咬字也很轻,抑扬顿挫尽是柔软,不可否认,的确有种催人安眠的效果。山姥切任由那声音编织出一张梦境的薄毯将他包裹,就连腿上抽痛的伤口也慢慢犯起了困。

“小鲫鱼觉得有点奇怪,它在水中悄悄地望着田埂上的小白猫。‘听说你会抓我,是真的吗?’‘不,不,我不抓,可爱的小鲫鱼,我不抓你。’这样说着,小猫走开了……”

听得怀里人的呼吸逐渐缓和,一期接着翻动手里的童话书,又挑了一个新的故事。

“村镇、田野、到处都掩映着树木的绿叶。这是一个寂静的、月光如洗的夜晚,在静悄悄的街的尽头,住在一位老奶奶,此刻正独自坐在窗下做着针线活。油灯的光亮平静地照射着屋子。老奶奶已经上了年纪,眼睛发花,总也不能把线穿进针眼。她一次又一次地借着灯光,一边瞅着针眼,一边用满是皱纹的手捻着线。2

山姥切彻底松了劲儿,倔强的脑袋滑下来,蹭在胸口,像是在监听心跳一般。

太刀继续读着手中的书,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下来。

“……只见窗子下面站着一个不高的男人,戴着黑色的眼镜,留着胡须。正抬头看着窗户里面的老奶奶……”

若是现在垂眼去看,就会因贪于观察对方的睡颜,而彻底放弃再次拾起书本。突然中断的故事,突然加快的心跳,在这样暧昧狭窄的距离下,难免引起误会。

“……在那男人站着的地方,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花,在月光下都盛开了,蒙着一层淡淡的影子,在空气里散发着幽香……”

他希望同山姥切国広建立友好的同伴关系。

“……已经很晚了,老奶奶取下眼镜放在柜子上的闹钟旁边,准备着收拾东西睡了。这时,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可是,他又无法完全说服自己,这样冲动地、不顾对方的反抗将人抱在怀中,再用“友好”或者“同伴”来解释,着实牵强了些。

“……老奶奶想起,人们曾说过,在静静的月夜,蝴蝶常会化成人形去拜访那些到很晚都没睡的人家。这是一只脚上受了伤的蝴蝶啊……”

他读完最后一行字,合上书,终于垂下眼睫去看怀里早已熟睡的人。

刀剑男士的容貌大都端方俊秀,各有各招人喜爱的独特之处。不过,单就个人偏好而言,一期并不认为山姥切的长相是最吸引他的那一型。因此,长久流连在对方脸庞上的目光,便更加令他困惑了。

他抬起食指轻轻擦掉山姥切颊边的血迹,尽职尽责地充当一席温暖的棉被。

“我大概是被戴上了奇怪的眼镜……只是,希望你不要悄悄消失,等我从梦中醒来,但愿你还停在原地……”

 

结果,两人齐齐睡到晚饭结束。

山姥切被太刀害得错过了出阵,被迫顶班的蜂须贺归来后,怒气冲冲地将他扔进手入室,让他在里面饿着肚子硬生生被汤药熏了三个小时。

一期算着时间,忐忑守在外面,他还没参悟透自己对山姥切的感情,可不能因为这点过错而被提前判死刑。

于是,山姥切一踏出门,手里就被塞了杯热牛奶。只加了一勺半的糖,他皱着眉喝完后,不禁责怪起了当初天真地给他打对折的自己。

 

 

 

注:

[1] 《小鲫鱼和小猫》——滨田广介

[2] 《月夜和眼镜》——小川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