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食其果

一期一振于半月前被编入周廻阿津志贺山的太刀队伍,不知主上是无心还是故意,偏将出阵时间安排在清晨。他揉着眼往集合点走,半路遇上同僚,也都顶着张没睡饱的脸,正抬手打呵欠,旁边的莺丸突然推了他一把,一期踉跄了小半步,睡意彻底从肩头滑落。

“你们迟到了。”山姥切国広立在朦胧晨雾中,表情淡漠,声音里却似乎燃着一小撮怒火。

他们昨夜曾分享过同一盏茶碗蒸。山姥切心急,直接空手去端刚出炉的瓷器,被烫得直哆嗦,一期忙捉起他的手指按在自己耳垂上降温,边揉边呼呼,打刀还笑道:“倒像把你给烫着了……”心上人弯起的睫毛近在咫尺,他可以盯着瞧,直到对方挨不住躲进白布里。这种距离在独处时能够轻易被山姥切接受,然而,现下人多口杂,他告诫自己,越是喜欢,越不能把亲密明晃晃地摆出来。

于是,一期客气地向山姥切道歉,随后立正站好,刻意避开与打刀对视,做足了“不太熟的同僚”样儿。

“怎的是你带队?”三日月宗近问,他对这位后辈无甚可忌惮,歪头卖个笑,权当是赔过罪了。

山姥切将视线从某人没理好的衣领子上移开,解释道:“狮子王染了点小病,临时叫我来代一天岗。”

“什么病?严重么?”三日月皱起眉。

室友不过是贪嘴吃得隔食,胃里不安分,怕出阵时在野外丢人罢了。不过,临出门前被反复叮嘱过不许在他的队员面前讲实话,山姥切便只说是得了小感冒,睡一觉就能痊愈,让他们无需担忧。

“那便好……”太刀缩了缩肩膀,两只手揣进宽大衣袖中,“哎,这初秋时节晨露湿冷,若非狮子王把他肩上的围巾借与我,恐怕连手指都僵着,今日少了他那毛团,老人家我怕是也要遭风寒的罪了……” 絮叨罢,期期艾艾叹气,也不明说,光是盯着打刀身上的白布。

山姥切单纯以为他是想戴着鵺出阵,打算多走两步去替他取来,一期连忙拦住,“不必了。我这件,左右能添些温度,您若不嫌弃,不妨且凑合一日。”

三日月接过外套,“看着单薄,穿在身上倒着实暖和,甚好、甚好。”

源氏刀髭切本来抱臂在一旁看热闹,不知怎的突然萌生了同僚爱,也解下外披递过去,“老人家注意保暖。咱们队长身体结实,恢复得快,您可够呛。”三日月笑得眯起眼,连连点头,又把视线转向莺丸,“……看什么?我也是老人家,该你脱给我。”鸟太刀干脆拒绝,剩下江雪左文字,一言不发地褪了袈裟。

于是,天下五剑叠了两层外套,腰间围着颇大的袈裟,举手投足都被衣料拉扯出笨拙,他本人却十分满足,扬起脑袋朗声发令:“准备万全,这便出发罢!”

看到此,山姥切终于明白过来三日月之前是在向他讨衣服,好在风波已过,不必多费唇舌去解释仿品的偏执。一队人骑上马,踏入开启的时空门内。

山姥切对厚樫山再熟悉不过,无需地图也能规划好行军路线,令他头疼的是队伍内太刀过多,在侦查和机动上有些吃亏。普通敌人不足为惧,就怕撞上检非违使。他这临时队长又隔了点等级差,若不幸碰上对面走逆行阵,保不准被高速枪戳伤,自己虽无所谓,但不忍见其他人负伤,尤其是一期一振。因此,山姥切谨小慎微地带领队伍缓慢推进,每占领一处据点,便要停下来查看各刃情况,但凡有刀装损耗过半的,立即离山。

往返了数次,都十分好运,山姥切却不敢松懈,太刀们见他神色越发凝重,在又一轮进军之前纷纷提出了异议。

“倒也不必这般束手束脚的,遇上了,一鼓作气冲过去便是,挨几刀无妨,能把对面杀光就行。”髭切靠在树干上,满不在乎地放话。

山姥切摇摇头,“你们都是尊贵的名刀名剑,区区仿品,怎么能……”

“此言差矣。”三日月打断他,“彼此托付生死的战友,何来尊卑之分?”太刀伸展手臂原地转了个圈,腰间袈裟划出优美圆弧,颇有些得意地道:“再者,老头子身上这么多件护甲,想伤我,呵!还得使点气力,才能戳动。”

天下五剑的玩笑别具一格,却未能让山姥切彻底放下顾忌,他低着头,没有接话。江雪突然道:“您既替狮子王暂任队长,我们自当听从调配,绝无二话。论身份,您是国広先生引以为傲的杰作,实也不逊于在场任何一刃,望您信任我们,也信任自己。”

恳切的话语触动了山姥切,再加上又被一众鼓励的目光持续炙烤,打刀终于妥协,拉下头顶的白布,道:“我、我明白了……”

见他总算松口,太刀们面上显出些欣慰,莺丸凑近拍了拍他的肩,“想太多很累的,放松些……对,繁重的思绪会妨碍你挥刀,该潇洒些,抛开顾虑才是。”本想帮忙舒缓筋骨,奈何他手劲儿大,捏得山姥切缩脖子直嘶。髭切道:“这小哥不及国永皮实,你献殷情好歹要斟酌力道,不然,还以为是欺负后生。”

鸟太刀怔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还击,很快被三日月的无情大笑所淹没,他佯作气恼地要去拽对方发饰,天下五剑立刻护住脑袋,“老人家赎罪!且饶了后生罢!”

众人哄笑,连带山姥切脸上的神色也活络起来,他将太刀们厚重而委婉的关切装在心里,指挥起来不再瞻前顾后。

一期一振在队末欣赏着打刀青年凛厉的刀法,自始至终未曾“安抚”,因他见过山姥切逞强流血的惨状,若是名刀名剑的虚名能把人逼出些自爱,他倒挺乐意端端架子。不过,快意杀敌才是刀剑本性,相比吃甜食时的柔软惬意,此刻杀伐果断的山姥切,着实是别有风采。

队伍接连致胜,势如破竹,行到离敌军大本营约莫半程位置时,打头阵的山姥切突然勒马,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小树林。众人跟上去查看,忽然一道惊雷落下,交杂的枝叶间蒸腾起灰霾,在半空汇聚成巨大骸骨朝他们呼啸而来。

髭切扬眉一笑,露出半颗虎牙,“还以为今日遇不上,可叫人好等……如何应对,还请队长下令。”

山姥切缓缓拔刀出鞘,“自然是——战!”他无畏奔袭,迎面将那幻影从下而上斩开,寒芒一过,骸骨像瞬间分裂为六个诡异的蓝色光团,散落着坠入林中。打刀眯起眼,仔细分辨空中残存的轨迹,随后旋身道:“敌军应是鱼鳞阵,可避其锋芒,以快至胜。不过此处地形复杂,若无法顺利击杀,切勿急进,时刻摆好防御架势,对面枪的机动极高,稍有松懈,很容易被伺机偷袭。”

众人点头应下,排好阵型追入树林内。不出几步,隐约听见枪械上膛的响声,山姥切急回头,数枚子弹从树影中飞出,撞上三日月宗近的刀装结界,震出几道裂纹,他循着弹道去找,果然发现一振敌枪举着火铳悄悄逼近,忙连声大喝,其他几人躲闪及时,因而未被击中。山姥切猛踹马腹,冲向暴露了身形的敌刀,速度虽快,却只打碎了刀装结界。敌枪硬接下攻势,架住打刀往斜刺里一挑,蛮横的力道逼得山姥切连退了几步。机动颇高的髭切趁它抬手露出破绽,夹马追来,利刃破开皮肉,将它的胸腹捅了个对穿。敌枪猛一挥手,将源氏刀逼退,它厉声咆哮,其他躲藏在林木中的敌人便在集结令下齐冲而出。

敌大太刀从侧翼袭来,山姥切连忙近身敌枪,手起刀落先灭掉一刃,又拔出髭切的武器抛过去,那边接住后堪堪回身,与赶来增援的三日月一同抵御,才勉强接住大太刀的一记挥扫,然而鱼鳞阵下,冲力凶猛,竟将他们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另外两振敌枪正欲追击,被一期、江雪和莺丸合力挡下,三人只顾招架,全没料到敌薙刀从背后袭来,只得靠刀装硬吃下攻击,身形都显得有些摇晃。至此,原本的阵型已被彻底冲散,众人只得就近两两配合,逐个击破。

等终于将检非违使部队尽数斩杀,他们的刀装也已损耗过半。一期一振稍倒霉些,左手手臂被高速枪连戳两次,血液从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渗出,将布料都染湿了。

“擦伤而已,不碍事。”一期朝他的队长辩解。

山姥切半蹲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掰开了那只企图遮挡的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窟窿便立刻暴露在空气中。打刀拧起眉毛,冷冷道:“你管这个叫擦伤?”

对方竟还扯出一个笑,言简意赅地同他顶嘴:“是。”

如出一辙的对话——来源于打刀为逃避治疗而躲进仓库的某次经历,虽然那时他伤得更重些——不同的是,把发问人和回答人对调,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却也足够他明了。

“我受伤了,伤口很疼。”想听的答案原来是这句话,想索要的,原来是无关尊严的坦诚。

但这似乎超出了普通朋友的容许范围,更何况,那时的他们不过是陌生同僚。所以,一期一振将秘密藏了起来,藏在那块用来包扎的洁净手巾里,藏在读童话故事集的柔软声音里,藏在鼓噪着隆隆心跳的温暖怀抱里。

现在,这秘密也长在了山姥切身上,轮到他来藏了。

怎么办?打刀没有手巾,也来不及找童话书,更别提在众目睽睽下豁出去拥抱“仍是普通朋友”的一期一振。

山姥切一咬牙,猛地起身,围观的太刀们自动退开小半步,本以为这两人许得争上几个来回,结果,白布青年翻身上马,竟是一言不发地往敌营继续进发。

众人急忙追赶,临到阵前,竟又踩出一尊骸骨幻象。他们的队长仍是果断应战,只不过,在辨清敌方位置后,头一个就去挑战高速枪,也亏得他实战经验丰富,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斩下了敌枪首级。打刀的勇武使得队内战意激昂,很快便拿下第二场对抗检非违使的战斗,且因提前解决掉了两振敌枪,甚至无人受伤。

相比之下,最后敌本阵的胜利,倒显得不费吹灰之力。

太刀部队结束了今日的出阵任务,清点完战利品后,一齐踏入了返还本丸的传送阵内。匆匆宣布解散过后,山姥切便只顾拽着一期去手入,甚至忘了要将坐骑牵回马厩。

“你先进去,我找主上讨加速符。”

打刀推着伤员的后背,让他进屋,却被对方回身握住手腕,“我又不介意汤药味儿……再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痊愈,不值得你挂心。”

——他今日还偏就要挂这颗心!

山姥切脾气上了头,“让他少疼一会儿”的初衷被抛在脑后,他抓起太刀没受伤的手臂就是一个利落的过肩摔。一期虽被厚实的被褥接住,却是天旋地转,莫名感觉头顶的天花板异常遥远。

打刀简单宣布道:“现在是大伤了。”他取下一期的佩刀妥善搁置在刀架上,接着,绕到他脚边帮忙把躺姿摆正。

还在发晕的人突然撑起身,皱着一张脸轻喊:“……国、国広!”这呼唤十分突兀,又似乎理所应当。两人视线相接,一时却找不到话说与彼此,齐齐怔在原地。

一期反省着自己为了遮掩别有用心而同山姥切犯浑,待回到独处,又毫不掩饰急切地同他亲近。他欠着许多解释,临到嘴边,却只能潦草概括为一句“对不起”。

山姥切扬眉应了,实际却不受这道歉,因为一期一振的心里话早已写在了那双热切注视自己的眼瞳中。

他看得懂。

打刀在白布的遮掩下咬唇轻笑,“等治好了,请你喝三勺糖的甜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