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之鬥

一期一振的衣服在山姥切的柜子里住了大半个月。

他并非故意藏着不还,而是在那之后,自己被满当当的出阵任务压得疲惫不堪,对方则是长时间远征。完美错过。

倒不是没想过悄悄把衣服塞进大部队的篓子里,让负责洗濯的刃交到他手里。然而,他数次攥着连帽衫鬼鬼祟祟躲过众人视线,好不容易顺利混进其他刃的衣物里了,却总要在最后关头反悔。大概是潜意识觉得不能亏欠人情。既说好要帮他清洗,那么,也得负起责任,亲手物归原主才算得上有始有终。

午饭时虽有机会打照面,可他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太刀搭话,只想私下解决。因此,剩下的选择便越发条件苛刻。他甚至养成了每日去近侍房公示版前研究一期一振日程表的习惯。几时起床,几时用餐,几时出发远征,几时归来,几时就寝——全都默记在心,再同自己的叠在一块,试图在不违反他所设的前提下,寻到合适的时机。

还件衣服而已,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山姥切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期的房间同粟田口短刀的大屋子挨得近,好在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已早早入梦,应该不会有谁察觉廊下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山姥切在一扇障子门前停下,和纸透出的光亮昭示着房间的主人尚未就寝,这让他下意识松了口气,总算能把脑海里背了半个月的日程表撕掉了。

“一、一期一振,你的衣服,我洗好了……”

很快,面前的门被打开,来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山姥切殿。”

在以前,在他们还未有过交谈的以前,一期一振的笑对他来说只是陌生同僚脸上一个普通的表情。而现在,当他曾蜷在这个人的手臂间,忘记腿上流血的伤口酣睡过半日后,便不太敢直视了。

一期同他太阳般耀眼的室友不尽相同。

许是因为自己落下了把柄,才会认为他的笑是某种危险的信号,尤其当那弯起的眉眼同温柔的嗓音捆在一块儿时。

“还你,谢谢。”山姥切把手一伸,存了大半月的衣服终于回到原主人的怀里。

一期看着眼前低垂脑袋的白布团子,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本以为他会托人转递,或者塞进洗濯番的衣篓子里,不声不响的等旁人代劳,所以,山姥切能打破他的预料亲自来归还,他是相当开心的。

既算不出山姥切的行动,索性便懒得计较,只管张开双手牢牢接住对方塞给他的惊喜。

“这就要走了么?我还想同您多说说话……”

打刀摇摇头,低声道:“连着两天无缝远征,任凭你体力再好也该吃不消,早点休息。”

一期先是惊讶,不明白山姥切为何会关注自己的任务安排,略一思考后,很快便从他来归还衣物的时间推断出了大概。

当他在那个小仓库里抱着山姥切时,心里生出了一团模糊的情愫,他知道那无法用“友好”或“同伴”来定义,只是,若要他明明白白交出答案,似乎还缺了点什么。他像是在同自己对弈,潜意识里步步留情,故而总决不出胜负。所以,他希望山姥切能替他狠下心落子成局,让他痛痛快快的输个彻底。

山姥切被一期拉扯得踉跄,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抓住他的肩膀,否则又要一头栽进那人怀里。

“你——”他又急又气,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些,回过神来后,忙捂住嘴,埋怨地瞪着毫无歉意的太刀。

“您不也因为频繁出阵阿津志贺山而倍感疲劳么?却还是坚持等到深夜……明明可以不用亲自来……”

山姥切别过脸去,不想与他多说,担心若是深究,又要被揪住小尾巴。他已经进到了一期一振的寝居,略一环视,发现太刀房里的布置相当简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点缀。

“今日在远征地买了特产,蜂蜜蛋糕。”一期指了指小矮桌上白底金纹的纸盒子,柔声道:“虽然夜间吃甜点过于罪恶,不过,您跟我都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放纵一回。”

纯粹是为了让他多留一会儿才随手找了个方便借口,然而,放在山姥切眼里可就完全变了样——这人不仅揣着他的把柄,还捏着他的弱点!山姥切瞬间便要化身毛发倒竖的猫咪,想冲太刀龇牙嘶吼以示警告,可眼睛一碰到桌上的蛋糕盒子,怒气便一点点烟消雾散,扬起的尾巴卷在身后,末端弯出一个沉默的弧。

罢了,大可不必和美食过不去。

他也找了个方便借口。

山姥切乖乖被一期牵着,坐到了小矮桌旁。

“请用……”

一期将盒子拆开摊平,和纸上,蜜色的蛋糕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他突然回忆起了最初与山姥切相遇的夜晚,对方主动给他倒了杯温牛奶,而他回以半份热腾腾的蛋包饭。

他们依旧这样安静分食一块蛋糕,却无法再淡然处之,胸腔里嘈杂一片,全是说不出口的在意。

 

山姥切注意到桌上摊着一本涂鸦册,上面绘着缤纷的图画和见缝插针塞进空处的文字,大约是短刀的东西。

“那是弟弟们的日记。自加入远征队来,少有时间相伴,所以秋田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我不至于缺席他们每日的成长……很可爱吧?”

山姥切叼着塑料勺子,赞同地点点头。

他最近和同刀派的山伏、堀川走得近了些,兄弟刀的贴心之处,自然深有体会。

“这是乱的笔迹么?”他好奇地指着一行秀丽的小字。

一期凑过去看了眼,笑道:“正是,您如何猜到的?”

“以前有见过。”山姥切如实答,“记得他有往右上挑高笔划的习惯,感觉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跟本人轻快活泼的性格很相似,所以印象很深……”

“是么……”一期不动声色地朝山姥切旁边挪了挪,“常言道,‘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体现他的本质。我的弟弟们性格各异,写出来的字也不尽相同,正好,就当是余兴,山姥切殿不妨来猜一猜这日记上的字迹?”

“粟田口短刀一共十二振,除了你这个当哥哥的了如指掌,其他人哪里记得全?”打刀不理会他心血来潮的提议。

“那,若是您能答对五次,我便另买一份蜂蜜蛋糕送您,如何?”猜谜游戏需得设奖品才有吸引力,一期见他爱吃,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当然,若答不对,蛋糕也还是要买的。

山姥切的眼睛亮了亮,他对美味的甜点向来是没有抵抗力的,况且,输了也没有惩罚,便应承了。

他拿过日记,细细看了一遍。

药研会在装药的袋子上写下用法用量,他略微还记得,于是手指点上和记忆一致的笔迹,道:“这是药研的字……明明性格像个小大人,沉稳可靠,写出来的字却是歪歪扭扭。”

“答对了。”一期轻笑道:“不论他表现得多么成熟可靠,内心终归是个渴望关爱的孩子。我倒宁可他像这稚气的笔迹一样,多同我撒撒娇……”

话尾稍稍带上点不满。山姥切瞥他一眼,暗道当哥哥的怎么都这么麻烦,又想让弟弟成长,又希望他能一直依赖自己。

“横平竖直,虽然笔锋刚劲,该到弯折处也会写得圆滑,下笔比他人重一倍力道——应该是厚。”

“果然很容易看出来?厚是个踏实的孩子,性格坦率,遇事不会硬抗,富有挑战心,却也懂得适时向他人寻求帮助。实际比起药研,厚反倒更像是短刀里的孩子王。”

接连两个顺利答对,山姥切不由得期待起了新的蜂蜜蛋糕。

“这个,下笔很轻,骨架瘦长但重心稳,比其他人小一号的字——五虎退?”

“跟厚仿佛是正相反,对吧?退一向性格羞怯,可是,既然能带领五只老虎上阵杀敌,他的心底也必然藏着勇敢的种子……山姥切殿虽偏好独处,对他人的性格倒了解得相当透彻,看来这份蛋糕我是买定了。”

出钱的人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山姥切不解。

他继续搜索着日记上的笔迹,一行笔划弧度弯曲如花瓣的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回不是按性格,而是凭相貌……这是後藤的字吧?跟他那头乱翘的头发一模一样。”

“您还真是观察入微……後藤看上去虽胸有成竹,实际却因为显现时间太迟,追不上大家的练度而悄悄着急。不过,他性子要强,努力从来只藏在背后,某种意义上说来,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

一期一振绽开笑容,道:“算上之前乱的那次,您成功猜出了五个人的字迹,真是了不起!后日,便请等我将奖品奉上。”

山姥切本还打算继续,见他做好人替自己省了一次,便不再多言。

“我有些好奇……”山姥切听得他温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才注意到太刀同他的距离似乎比之前近了许多。“像您这般,隔着距离也能看透他人的人,会写出什么样的字呢?”

山姥切挑了挑眉,心道,一期一振今晚的要求可真多。

“仿品的字没有欣赏的价值。”

“还请留待我自行评断。”一期将笔递到他手中。日记本是弟弟们的东西,不方便拿来用,他本是预备利用蛋糕盒,可伸出去的手半路被截下了。

“先说好,我可没有奖品给你。”

山姥切将他捉住,拇指指腹从掌心横扫而过,铺开太刀的手掌。他垂下头认真地写,温热的气息喷吐,还残留着蜂蜜蛋糕的甜味儿。

笔尖勾画着,墨迹渗透皮肤的纹路,烙下刺青般的名姓,牢牢把人将死在棋盘上。

一期一振终于如愿以偿了。

山姥切写完,抬头却发现太刀直盯着自己瞧,连忙松开手,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般突然的触碰着实不妥。而一期以为是他的凝视过于露骨,让山姥切感到不自在了,便垂下头,愣愣看着掌中的墨色。

横折撇捺点弯钩,连成心间一个特别的名字。

他将五指用力合拢,闭上眼,自言自语般道:“我喜欢您……的字……”澎湃的情绪被理智驯服,将一句告白窝囊得变了意思。他猜测山姥切现在还只将自己看做一个行事偶有强硬的古怪同僚,若贸然奋进,必得不到允诺,反会招致疏远,只好拐弯抹角地倾诉。打刀在这方面应是比一般刃要迟钝些,估计不会觉察到。

“这算什么评价?”忽听得他语调飘忽的疑问,抬眼去看,发现心上人眉间微蹙,轻瞪过来,“你这个人,好奇怪……”

明明白白一句抱怨,听在他耳朵里却好似有什么别的滋味,“是么?是哦……也许是糖分突然上了头,口不择言罢……”

相交的视线带着微妙的热度,山姥切心中警铃大作,腾地蹭起身。好险!差一点就要跌进什么了不得的陷阱里去了。说来,都是那杯牛奶的错,若非自己先招惹,他们依旧只是偌大本丸里参商不见的平行线。

“我、我该走了……”

一期一振充耳不闻,仍是那样神色恍惚地瞧着自己,他浑身不自在,逃也似的奔出房间,胸中鼓动如雷,深夜的寂静里震得耳膜发疼。

待他走走停停回到自己的寝居,围在矮桌旁抽乌龟的两个室友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被褥上,顿觉奇怪,忙扔下纸牌关切凑过来。

狮子王在他对面盘腿坐下,疑惑道:“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山姥切恍如未闻,双目放空地凝视着虚空的彼方。

浦岛虎彻戳了戳山姥切的脸颊,突然抚掌道:“不好,是不是走路不小心,摔傻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狮子王翻了个白眼。

浦岛不理会他的嘲讽,沉吟片刻,轻轻摘下打刀白布兜帽,将龟吉放到他头顶。乌龟衔过一束柔软金发,吧唧吧唧当做饲料般咀嚼,许是拉扯得疼了,山姥切总算回过神来,摸索着拿掉了室友的小小恶作剧。

“做什么围着我?”

狮子王和浦岛对视一眼,松了口气,道:“你一回来就缩在角落发呆,跟你说话也没反应……”

山姥切一愣,“我,在发呆?”

浦岛认真点头,又扯出一个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样子,又新奇又担心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若想不出办法,可以跟我们说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狮子王不服气地拍了下胁差的头,“你说谁臭皮匠!”换来浦岛的龟壳糊脸,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嬉闹,山姥切看得神色柔软,将那些乱人心绪的片段暂时抛在了脑后。

 

 

附:粟田口十二振短刀笔迹(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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